“老夫私德有虧,無顏再以文聖門下自居,無顏以齊靜春師弟自居,自此…與山崖書院…再無瓜葛,此生……永不踏足書院半步!”
崔明皇聞言,長歎一聲,聲音沉痛而肅穆:
“馬瞻,你能幡然醒悟,承認己過,雖是大錯已成,卻也總算保全了最後一絲讀書人的體麵。望你日後謹守此言,洗心革麵,莫要再玷汙聖人教誨,辱沒儒家門風。”
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坐實了馬瞻的“罪名”,又彰顯了自己的“大度”與“惋惜”。
仿佛一切皆在情理之中,塵埃落定。
說罷,他不再看地上氣息奄奄、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的馬瞻,轉而將目光投向始終沉默的林照,語氣緩和了些許:
“林小友,今日之事,乃我儒家不幸,亦是馬先生自取其禍。還望小友念及儒家清譽,勿要將此間細節外傳,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非議,徒增紛擾。”
林照抱著劍鞘,麵色依舊平靜如水。
他迎上崔明皇的目光,既未點頭應承,也未出言反駁,隻是淡淡地回望過去,眼神深邃。
這種沉默,在崔明皇看來,已是默認。
他微微頷首,姿態重新恢複了那份觀湖君子的雍容氣度,仿佛方才的疾言厲色與生死搏殺從未發生過。
“此間事了,崔某告辭。林小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他周身浩然之氣湧動,清濛濛的文光繚繞,身形化作一道流光,衝天而起。
隨著那道身影消逝在視野中,林間,終於徹底安靜下來。
唯有風吹過焦土與斷枝的嗚咽聲,以及馬瞻那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帶著血沫的呼吸聲。
林照站在原地,沉默了許久。
曠野的風吹動他的青衫下擺,獵獵作響。
他輕輕拍了拍懷中的劍鞘,飛劍【銜燭】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倏然收回,悄無聲息地沒入鞘中。
那柄一直懸停於空、劍尖遙指崔明皇眉心的晦暗飛劍【飛光】,亦化流光,隱入心湖。
林中那令人心悸的鋒銳劍意,隨之消散。
林照緩緩轉身,走向癱軟在焦黑樹根下的馬瞻。
老人雙目緊閉,麵色灰敗如枯槁,胸口隻有極其微弱的起伏,口鼻間仍有血沫不斷滲出,染紅了花白的胡須與胸前衣襟。
那本曾燃燒著熾烈文火的金色書卷,此刻黯淡無光,如同凡物般掉落在他手邊。
林照蹲下身,指尖再次輕觸馬瞻手腕,一縷精純平和的靈力緩緩渡入,仔細探查其體內狀況。
可他身上並無丹藥一類療傷之物,修行時日甚短,連劍經都沒能看幾本,也不通什麼療傷道法。
一時之間竟是束手無策。
忽然,他耳廓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並非風聲,也非蟲鳴。
是一種極其輕微、卻與周遭自然韻律格格不入的窸窣聲,來自側後方的密林深處。
林照動作未有絲毫停頓,仿佛渾然未覺。
然而,他那遠超常人的神識,已如無形的水波般悄然蔓延開來,向著聲響傳來的方向掃去。
神識過處,林木、灌叢、岩石……一切景象皆倒映於心湖之中,清晰無比。
下一刻,他的神識捕捉到了一抹身影。
……
大驪京城,深巷。
一座清幽宅邸內,軒窗半開,微風拂過廊下懸著的銅鈴,發出細微清音。
院中古樹參天,枝葉掩映間漏下細碎天光,灑在一位青衫佩玉、氣質雍容的年邁儒士身上。
他正獨坐於一方青石棋枰前,指尖拈著一枚溫潤黑子,久久未落。
棋局縱橫十九道,黑白交錯,氣象森羅。
忽然,他拈子的手指微微一頓,偏過頭,似聆聽著傳來的某種無形訊息。
其深邃眸光輕輕波動,嘴角隨之隱現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淡若清風.
“嗒。”
那枚黑子終於落下,敲在玉質棋枰上,發出一聲清脆微響,打破了庭院的寂靜。
他緩緩收回手,目光仍停留在棋盤之上,片刻後,才聽他緩聲開口,聲音平和淡然: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蘭因絮果,皆有來因。”
自以為予人選擇,保全其性命,卻迫使其親手斬斷此生最為珍視的文聖門徒身份,斷絕了與山崖書院的一切因緣。
然則於馬瞻而言,究竟何種結局更為可貴?
是身死道消,魂魄受製於人,不得自由,卻保住了文聖門庭的那份清名與心中最後的執念?
還是苟全性命,以“人”之軀行於世間,卻自此被文聖一脈除名,永世不得踏入那座曾令他魂牽夢縈、乃至不惜背棄師兄也要謀取的山崖書院?
老人搖頭,唇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輕笑,似是自嘲。
他並未繼續落子,而是緩緩起身,拂了拂青衫上並不存在的微塵。
目光掠過那方縱橫十九道的棋枰,其上黑白交錯,氣象萬千,足以令世間絕大多數弈者沉醉其中,窮儘一生心血亦難窺其全貌。
然而對他而言,這方寸之間的經緯,終究是太小了。
格局已定,氣數將儘,再落子,也不過是在既定窠臼內添些無關痛癢的餘韻,徒增匠氣,失卻了那份揮斥方遒、執子天地間的磅礴意趣。
“局促了。”他輕聲自語,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疏離與淡漠。
不如暫且擱下。
待換一張更大、更開闊的棋盤,再落子時,方能真正舒展心意,執子蒼茫,布局山河,那才叫一個……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