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偉的皮鞋陷在青川縣的泥裡,深褐色的泥漿順著鞋幫往上爬,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腳踝。剛下過的暴雨把土路泡成了爛泥潭,每抬一步都要費九牛二虎之力,鞋底與泥地摩擦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像是誰在暗處發出的嘲笑。褲腳早已濕透,沉甸甸地貼在小腿上,冷意順著毛孔往裡鑽,激得他打了個寒顫,後頸的舊傷也跟著隱隱作痛。
他扶了扶眼鏡,鏡片上沾著的泥點把遠處的景物暈成了模糊的色塊。老支書的竹杖“篤篤”地敲著地麵,杖頭包著的鐵皮在泥水裡閃著冷光,每敲一下,就有泥水濺起來,落在老漢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那褲子是深藍色的卡其布,膝蓋處補著塊灰色的補丁,褲腳卷著,露出腳踝上靜脈曲張的青筋,像盤虯的老樹根。“祁書記,您往那邊看。”竹杖指向東北方向,渾濁的渠水正越過田埂,像條掙脫韁繩的野獸,瘋狂地撲向半熟的稻子,綠色的稻穗在黃水裡掙紮,很快就被吞沒,隻露出零星的葉尖,像溺水者伸出的手,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
“這水渠去年就該修了。”老支書的煙鬥在鞋底磕了磕,黃銅煙鍋與牛皮鞋底碰撞出沉悶的響,煙灰混著泥渣落在地上,轉眼就被雨水衝散。“開春時鎮裡來人拍了照,拿著個黑色的相機,對著水渠左拍右拍,說要撥款修渠,結果到現在影都沒見著。”他往煙鬥裡塞著煙絲,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泥,“倒是來了三回人,讓填表,問水渠有多長、多寬、水有多深,還讓寫‘水渠治理心得’,說要評‘最美溝渠’,評上了有獎金。”
祁同偉的手指在筆記本上用力劃過,筆尖劃破紙頁,露出後麵的空白,像道沒愈合的傷口。“最美溝渠”四個字被墨水暈開,像朵醜陋的墨花。他想起早上在鎮政府看到的場景:辦公室的空調吹著冷風,把牆上的錦旗吹得微微晃動,嶄新的打印機吞吐著彩色報表,封麵印著“畝產千斤”的燙金大字,紅得刺眼。經辦人小王正用計算器修改實際數據,鍵盤聲清脆得像敲在群眾的骨頭上,每一聲都讓人心頭發緊。“祁書記,這數得往高了報,不然上麵不批項目,咱鎮的政績也上不去。”小王當時還笑著解釋,露出兩顆虎牙,笑容卻像冰錐一樣紮人,手裡的筆在報表上圈出個又一個虛假的數字。
“乾部們呢?”祁同偉的聲音有點發啞,喉嚨裡像堵著團泥,他咽了口唾沫,才把後麵的話擠出來,“這麼大的水,沒人管?”
老支書往村部的方向努了努嘴,泥坯房的煙囪裡沒冒煙,倒是窗戶裡透出打印機工作的綠光,一閃一閃的,像鬼火。“都在填表呢,說今天下午就得交,遲了要扣績效。”他吸了口煙,煙圈在雨裡很快散了,“李會計的孫子發高燒,燒到三十九度,他都沒敢回家,抱著孩子在村部接著算畝產,算盤打得劈啪響,比孩子的哭聲還亮。”老漢猛吸了口煙,煙鍋裡的火星亮得嚇人,映著他滿臉的皺紋,“俺們的稻子,快爛在水裡了,倒不如一張獎狀金貴?”
這句話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祁同偉的心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疼。他蹲下身,手指插進冰涼的泥水,摸到稻穗的殘枝,穀粒已經開始灌漿,飽滿得能捏出漿水,此刻卻泡在泥裡,散發出淡淡的黴味。“這片地,損失了多少?”
“少說也有三畝。”老支書的聲音低了下去,像被什麼東西壓住了,“王寡婦家就指望這點稻子給兒子交學費,那孩子成績好,考上了縣重點,今早她在田埂上哭,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說要是絕收了,就帶兒子去南方打工,她男人走得早,家裡就娘倆……”他的煙鬥在手裡轉著圈,黃銅煙鍋磨得發亮,“俺們找過鎮裡,說‘等報表批下來就解決’,可這水不等報表啊!它不管你填沒填表,照淹不誤!”
祁同偉的鋼筆尖在紙上瘋狂地寫著,字跡潦草得像風中的亂草。“形式主義”“官僚主義”“脫離群眾”……這些詞被他反複寫,又反複劃掉,紙頁被戳得千瘡百孔,墨水透過紙背,染黑了他的指腹。他想起包裡還揣著那份灌溉水渠維修訴求信,是上周王寡婦托人送來的,信封上沾著乾了的淚痕,像一道道鹹澀的傷疤。裡麵的紙頁皺巴巴的,顯然被人揉過又展平,最下麵按著個鮮紅的指印,邊緣還帶著點毛刺,是用力按上去的。
“這指印……”他當時還問過信訪辦的人,手指捏著信封的邊緣,生怕碰壞了那個指印。
“哦,王寡婦按的,”辦事員輕描淡寫地說,手裡還在整理著一摞摞的文件,“她說這樣顯得有誠意,能快點批下來,還說以前村裡辦事,按了血指印的都能成。”辦事員的語氣裡帶著點嘲笑,仿佛在說鄉下人愚昧,卻沒看見祁同偉攥緊的拳頭,指節都泛了白。
此刻,祁同偉的眼前浮現出王寡婦按指印的場景:她咬著牙,把手指在嘴裡吮了吮,然後用力按在紙上,血珠從指甲縫裡滲出來,染紅了“訴求人”三個字,那紅色像朵絕望的花,開在蒼白的紙上。老農民說這樣才管用,血比墨水金貴,他們不懂那些複雜的流程,隻知道把最珍貴的東西獻出來,才能引起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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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時,雨又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砸在車頂上,劈啪作響,像無數隻手在拍打。祁同偉讓司機在山坳停了車,這裡能看見村部的窗戶,綠光還在閃,打印機的聲音順著雨風飄過來,“哢噠哢噠”的,像在啃噬什麼,又像在嘲笑。
他掏出筆記本,撕下寫滿字的那幾頁,用力扔進泥裡。紙頁吸飽了雨水,很快就沉了下去,字跡在濁水中慢慢模糊,“會議室的燈光”“畝產千斤”“最美溝渠”……這些詞漸漸融化在泥裡,再也看不清,像從未存在過一樣。他想起剛參加工作時,老書記說的話:“咱手裡的筆,要寫群眾的苦,寫群眾的難,彆寫自己的功,自己的好。”當時他還把這話抄在筆記本的第一頁,現在那頁紙早就磨破了邊,字跡也淡了,像褪色的記憶。
雨越下越大,把祁同偉的頭發澆得透濕,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望著被淹沒的稻田,突然覺得那些報表上的數字像水裡的泡,看著光鮮,一戳就破,禁不起半點風浪。而老支書煙鬥裡的火星,雖然微弱,卻能照亮腳下的路,比任何報表都實在。
車開出去很遠,祁同偉還能看見村部的綠光。他掏出手機,給鎮黨委書記打了個電話,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馬上停了填表,組織所有乾部,帶上工具,去田裡救稻子。水渠的事,我明天一早帶水利專家過來,現場辦公,一天都不能再拖。”
掛了電話,他把手機扔在副駕上,屏幕還亮著,顯示著未發完的短信:“彆讓群眾的血白流,彆讓他們的汗白淌,他們種的不是稻子,是日子,是希望。”窗外的雨還在下,但祁同偉覺得心裡的那塊冰,正在慢慢融化,暖流一點點湧出來,驅散了寒意。
回到住處,祁同偉把濕透的筆記本放在爐火邊烤,紙頁卷曲著,像隻受傷的蝴蝶,邊角還在往下滴著泥水。他找出新的筆記本,是那種最普通的牛皮紙封麵,在第一頁寫下:“青川縣,雨,稻子被淹,乾部在填表。”字跡用力,筆尖劃破了紙,然後合上本子,抓起雨衣,“去村部。”
司機愣了一下,手裡的抹布停在方向盤上:“祁書記,雨太大了,路不好走,全是泥,車容易陷進去。”
“群眾的路,比這更不好走。”祁同偉拉開門,雨水灌進屋裡,帶著泥土的腥氣,打濕了他剛換的襯衫,“他們能在水裡救稻子,我就能在雨裡去看看,去幫幫他們,這是我該做的。”
車在泥濘中顛簸,像艘在浪裡航行的船,隨時可能翻覆。祁同偉望著窗外,黑暗中,老支書的煙鬥還亮著,像顆倔強的星,在雨幕中閃著微弱的光。他知道,明天太陽出來時,有些東西會不一樣,那些被雨水泡爛的報表,那些空洞的數字,再也擋不住真正該做的事。鋼筆尖的憤怒,終將化作腳下的力量,一步一步,踩在堅實的土地上,踩在群眾的心坎上。
快到村部時,他看見李會計抱著孫子往家跑,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哭聲在雨裡飄得很遠,像把鈍刀子在割人的心。祁同偉讓司機停車,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孩子身上,那雨衣是防水的,還帶著他的體溫,“先送孩子去醫院,表我來填,要扣績效扣我的。”李會計愣在原地,手裡還攥著沒填完的報表,雨水打濕了紙頁,“畝產千斤”的字樣變得模糊不清,像個笑話。
村部的燈還亮著,祁同偉推開門,一股熱氣混著油墨味撲麵而來,屋裡的人都低著頭,手裡的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著,打印機的綠燈像隻貪婪的眼睛,盯著每一個虛假的數字。“都停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聲驚雷,讓屋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雨聲和打印機的餘響,像誰在嗚咽。
“祁書記?”有人怯生生地問,手裡的筆停在半空,墨水滴在報表上,暈開個黑點。
祁同偉拿起桌上的報表,撕成碎片,扔進門口的泥水裡:“稻子快爛在地裡了,老百姓的心也快涼透了,你們還有心思寫‘心得’?還有心思算畝產?”他指著窗外,雨幕中能看見稻田的輪廓,“去看看王寡婦的田,去幫幫李會計的孫子,這些比任何報表都重要!比任何績效都金貴!”
乾部們麵麵相覷,有人慢慢站起身,有人還在猶豫,手指在報表上捏出了褶子。老支書推開門走進來,煙鬥上的雨水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祁書記說得對,咱是乾部,是來給群眾辦事的,不是來當賬房先生的。”他把煙鬥往桌上一磕,煙灰簌簌落下,“願意去救稻子的,跟我走!”
很快,村部的燈滅了,一群人影在雨裡往稻田走去,手裡拿著鐵鍬和麻袋,像支沉默的隊伍,腳步聲在泥地裡踩出“咕嘰”的響,卻格外堅定。祁同偉走在最後,看見老支書的煙鬥在黑暗中亮了一下,然後又暗了下去,像在給大家引路,又像在默默鼓勁。
雨還在下,但祁同偉覺得,這雨洗去的不隻是泥土,還有那些蒙在人心上的塵埃,那些形式主義的汙垢。他想起老支書說的“稻子比獎狀金貴”,突然明白,真正的政績,不是印在紙上的數字,不是掛在牆上的獎狀,而是長在地裡的糧食,是群眾臉上的笑容,是他們夜裡能睡安穩覺的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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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時,雨停了。祁同偉站在田埂上,看著被搶救出來的稻子,雖然沾著泥,卻保住了性命,在晨光中泛著生機。王寡婦正用袖子擦眼淚,手裡攥著把剛割下的稻穗,穗粒飽滿,“謝謝祁書記,謝謝大家……”她的聲音哽咽著,說不出更多的話,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滴在稻穗上,像給每顆穀粒都鍍上了一層光。
祁同偉擺擺手,看見李會計抱著好轉的孫子走過來,孩子的小手裡攥著顆穀粒,笑得露出沒長牙的嘴,口水都流到了下巴上。老支書的煙鬥冒著煙,晨光裡,他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渠水一樣順暢,不再那麼猙獰。
“水渠的圖紙我帶來了。”祁同偉從包裡掏出文件,這次不是報表,是真正的施工圖,上麵有水利專家的批注和簽名,“專家說,這渠能管十年,能讓稻子再也不受淹。”
老支書接過圖紙,用煙鬥指著其中一段:“這裡得加個閘門,不然明年雨季水大了,還是會漫出來。”他的手指在圖紙上劃過,留下淡淡的煙痕,“俺們有力氣,出工沒問題,不用麻煩外麵的人,省錢。”
祁同偉看著這一切,突然覺得新筆記本的第一頁,寫滿了希望。那些被鋼筆尖劃破的憤怒,終將被汗水澆灌的果實填滿,那些空洞的數字,終將被飽滿的穀粒取代。陽光穿過雲層,照在稻田上,水珠在稻葉上閃著光,像無數顆星星,落在了該落的地方,落在了群眾的心坎裡。
他掏出手機,給省廳發了條短信:“青川縣的稻子保住了,水渠的事有著落了。有些賬,得用腳算,一步一步量出來;有些情,得用心記,一點一滴攢起來,不能光靠筆,更不能靠虛假的數字。”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祁同偉看見遠處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在放風箏,風箏的形狀是隻巨大的稻穗,在藍天下飛得很高,很遠,像個美好的夢。
回到辦公室,祁同偉把那張被雨水泡過的“畝產千斤”報表釘在牆上,旁邊貼著老支書的煙鬥照片,照片上的煙鬥還冒著煙,像在時刻提醒著什麼。他在報表上寫了行字:“警醒。”然後拿起筆,開始起草《關於杜絕形式主義、切實為民辦事的通知》,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踏實,都要有力。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新筆記本上,第一頁的字跡清晰有力:“群眾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報表的數,再大也是虛事。”祁同偉合上本子,起身往青川縣的方向走去,他知道,那裡有更多的事等著他去做,有更多的稻子等著他去守護,而這一次,他的鋼筆尖,隻會為群眾書寫,為實乾著墨,寫出真正沉甸甸的業績,寫出群眾心裡的那份踏實和溫暖。
路上,他遇見了往鎮裡送新稻種的王寡婦,她的籃子裡除了稻種,還放著那封按了血指印的訴求信,信已經晾乾了,卻依然帶著溫度,像塊暖玉。“祁書記,這信俺留著,讓孩子長大了看看,共產黨的乾部,是辦實事的,不是光會填表的。”王寡婦的笑容在陽光下格外燦爛,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滿滿的希望,像盛滿了陽光的穀倉。
祁同偉點點頭,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暖的。他知道,隻要心裡裝著群眾,手裡握著實乾的筆,就沒有寫不好的篇章,就沒有跨不過的溝渠。那些曾經的憤怒與不滿,終將化作前進的動力,在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上,書寫出真正的輝煌,書寫出群眾滿意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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