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發改委會議室的長條桌上,三張a4紙像三塊不同成色的補丁。最上麵那張印著"畝產千斤"的報表泛著油光,是用辦公室那台老掉牙的惠普打印機打的,滾筒裡的墨粉不均勻,邊角還沾著點墨粉,數字"1000"的最後一個零被加粗成了黑疙瘩,像是生怕彆人看不見。中間那張"畝產八百"的紙質略薄,透著底下"六百"的字跡,像是藏不住的心事,右下角的統計員簽名被茶水洇得發藍,"李"字的豎鉤暈成了條模糊的線。最底下那張泛黃的紙頁邊緣卷得像波浪,上麵的"600"是用鉛筆寫的,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末尾的句號被反複塗抹,成了個黑糊糊的圓點。
小周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月牙形的白痕裡滲著點血珠。他盯著最底下那張紙,上周在青川縣稻田裡的畫麵突然湧上來:老農枯樹枝似的手指握著他的手,鉛筆在紙上劃出沙沙聲,指腹的老繭把紙麵磨得發毛,虎口處還沾著塊沒洗乾淨的泥,是剛從田裡拔草沾的。稻穗在風裡搖得厲害,有幾粒穀子落在報表上,被老農用粗糙的手指撚起來塞進嘴裡,"咯嘣"嚼得脆響,說這才是最準的秤。
"小周,把這三張彙總一下。"科長的紫砂壺在"千斤"那張紙上轉圈,茶漬暈染了數字,像給"1000"鑲了圈黃邊。壺蓋磕在壺身上發出"哢噠"聲,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壺嘴冒著的熱氣裡混著股陳皮味——那是去年招商會上,某企業送的特級陳皮,泡出的茶水顏色深得像醬油,杯底還沉著幾片沒舒展開的橘瓣。"給省裡的報a表,對外宣傳用b表,咱們內部存檔......就用你手裡那張。"他的拇指在報表邊緣摩挲,把"600"那頁往桌角推了推,露出底下的木紋,桌麵上還留著個深深的杯印,是前年開會時燙出來的。
小周的喉結滾了滾,視線落在報表右上角的"青川縣"三個字上。那三個字是用宋體加粗的,油墨厚重得快要滴下來,像是生怕彆人看不清。去年這個時候,父親就是在這片地裡,被村乾部按著肩膀在虛報產量的單子上摁了紅手印。那天的日頭毒得很,曬得田埂發白,父親的草帽被曬得發脆,帽簷下的汗珠砸在單子上,把"畝產八百"暈成了"畝產八口",村乾部卻笑著說"沒事,電腦裡能改",手裡的紅印泥沾得指縫都是。
"科長,這差距太大了。"小周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指節捏著"六百"那張紙微微發顫,紙邊被指甲刮出毛絮,"青川縣今年遭了旱災,抽穗期整整四十天沒下雨,水庫的水位下降了三米多,露出底下的鵝卵石,岸邊的裂縫能塞進拳頭。老農說能有六百斤就謝天謝地了,有些地塊甚至隻有五百出頭,穗子癟得像沒吃飽的孩子。"他想起老農皸裂的手掌,捧著稻穗時指縫裡漏下的碎米,每粒都瘦得像個逗號,"他們給我看了倉庫,往年這個時候該堆到窗台,今年才到膝蓋,牆角還堆著去年的陳米,都發了黴。"
科長把紫砂壺往桌上一頓,茶沫濺在"b表"的"800"上,像滴惡心的唾沫。"你懂什麼?"他從抽屜裡抽出份文件,紙張邊緣卷得像海帶,上麵還沾著片乾枯的茶葉,"省農業廳的考核指標擺在這兒,低於千斤就拿不到專項補貼。青川縣的農機站等著這筆錢買收割機,你報六百,是想讓他們繼續用鐮刀割稻子?那些老農的腰都快彎到地上了。"文件上的紅章蓋得歪歪扭扭,"再說青川縣自己報上來的就是八百,咱們總不能比他們還低,讓人家說咱們發改委不接地氣,連基層數據都不信。"
小周的指甲掐得更深了,掌心的刺痛讓他想起父親被取消低保那天的樣子。老人蹲在門檻上,背脊佝僂得像隻對蝦,手裡攥著那張被駁回的申請,上麵"家庭年收入超標"幾個字被淚水泡得發皺,墨跡暈開像朵難看的花。其實那所謂的"超標",就是虛報產量換來的虛名——村裡為了評先進,把各家各戶的產量都往上加了三成,結果民政係統核查時,直接取消了父親的低保資格。"人家說電腦裡的數據不會錯,"父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可咱家的米缸是空的,電腦知道嗎?"
"可這是造假。"小周的聲音發緊,桌上的三張紙在空調風裡輕輕顫動,邊角互相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低聲爭吵,"去年我爸就是因為這個......"
"你爸是你爸,工作是工作。"科長打斷他,從筆筒裡抽出支金筆,筆帽上的"英雄"二字掉了漆,露出裡麵的黃銅,筆杆上還纏著圈透明膠帶。他在a表的"1000"旁邊畫了個圈,墨汁濃稠得像化不開的糖漿,"上麵要政績,下麵要補貼,你夾在中間,得學會變通。"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聲,"下個月的優秀員工推薦表,我給你留了名額,這可是關係到職稱評定的,多少人盯著呢。"他的手指在小周手背上拍了拍,帶著股黏膩的汗味,指甲縫裡還留著煙漬。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窗外的陽光突然暗了下來,烏雲像塊濕抹布蓋在樓頂,把會議室的光線壓得昏沉沉的。小周看著報表上重疊的數字,突然想起父親在病床上說的話。那時老人剛做完胃切除手術,說話氣若遊絲,卻字字清晰:"咱莊稼人,餓肚子不丟人,丟人的是明明肚子空著,還要說撐得慌。"他枯瘦的手指在床單上比劃著"6"的形狀,指節突出得像竹節,"六是順,實實在在的六,比虛頭巴腦的千好。千分的虛,不如六分的實。"
"我爸說,餓肚子的滋味,比處分難受。"小周猛地抓起三張報表,紙頁的邊緣割得手心發疼,滲出血珠滴在"1000"上,暈開朵小小的紅花。他衝進隔壁的打印室,碎紙機的轟鳴聲像頭憤怒的野獸,把那些虛假的數字嚼成雪白色的紙末,飄在空氣中像沒落地的雪花。a表的"1000"被絞碎時,紙末飛得最高,仿佛不甘心就此消失;b表的"800"比較脆,碎得最快;隻有"600"那張,他輕輕放了進去,聽著紙張被絞斷的聲音,像卸下千斤重擔,心裡突然輕鬆了許多。
科長追到打印室門口時,小周正把真實的"600"輸入電腦。屏幕藍光映在他臉上,能看見睫毛上沾著的紙末,鼻尖上還掛著顆汗珠。"你瘋了?"科長的聲音發顫,金筆在手裡轉得飛快,筆帽上的鍍金都被磨掉了,"這會影響整個市的考核!去年咱們好不容易才評上"農業先進市",你想讓牌子被收回去?辦公室的榮譽牆剛刷了漆。"他的領帶歪了,露出裡麵沾著油漬的白襯衫,領口的扣子鬆了顆。
"影響的是考核,不是稻穗。"小周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堅定,鍵帽上的字母都被磨得看不清了,"青川縣的老農們不會看報表,他們隻看糧倉裡的米夠不夠吃到明年開春,看孫子能不能喝上帶米油的粥。"他調出衛星遙感的稻田圖像,畫麵上的綠色深淺不一,"您看,這幾塊地因為旱災,顏色明顯淺得多,畝產根本上不去。技術科的人說,這圖像造假不了,比任何報表都準,連田埂的位置都清清楚楚。"
碎紙機的轟鳴聲漸漸停了,樓道裡傳來腳步聲,是技術科的人在推服務器。金屬輪子在地板上軋出刺耳的響,像指甲劃過玻璃。跨部門數據共享平台的啟動儀式就在下午,廳長特意強調要"用真實數據說話",還提到了青川縣的旱情。小周的手指懸在回車鍵上,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蓋過了外麵的動靜,每跳一下,都像在說"不能錯,不能錯",掌心的汗滴在鍵盤上,洇出個小小的濕痕。
"小周,再考慮考慮。"科長的聲音軟了下來,金筆的筆帽沒蓋緊,在桌上滾了半圈,停在小周的腳邊,"我知道你爸的事讓你難受,但體製內......"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小周手腕上的傷疤——那是去年父親被取消低保後,小周急得用拳頭砸牆留下的,現在還留著道褐色的印記,像條小小的蜈蚣。
"體製內也得吃飯。"小周按下回車,屏幕彈出綠色的提示框:"數據已同步至農業、統計、民政部門",每個字都閃著柔和的光,像春天的新葉。他摸出錢包裡的照片,塑料封皮被磨得發毛,邊角都卷了起來。照片上父親笑得露出假牙,牙齦的紅肉看得清楚,背景是金燦燦的稻田,穗子飽滿得像要墜下來,壓彎了的稻稈卻透著股踏實的韌勁,"這是前年的好收成,實打實的八百斤,那年沒撒謊,吃得也踏實,連做夢都香。"
技術科的小夥子探頭進來,手裡的數據線還在滴水,打濕了門口的地毯,暈出塊深色的印記。"周哥,平台啟動儀式開始了,廳長讓你過去......"話沒說完就愣住了,看著屏幕上的"600"和小周通紅的眼睛,把後半句"可能要批評你"咽了回去。他的手指在門框上摳著,露出裡麵的木屑,"其實......我們都覺得該報真實數據,就是沒人敢說,怕被穿小鞋。"
科長站在原地沒動,金筆不知何時被他攥在手心,指節泛白得像要斷了。窗外的烏雲散了些,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上投下條紋,像本攤開的賬本。他突然想起自己剛工作時,跟著老科長去鄉下調研,老農捧出的新米在粗瓷碗裡冒著熱氣,那香味混著泥土的腥氣,比任何報表上的數字都要真切。老科長當時說:"數據是死的,米是活的,活人不能被死數據憋死。"這句話他記了很多年,卻在不知不覺中忘了。
小周把照片塞回錢包,指尖還殘留著塑料的溫熱。走廊裡傳來廳長的講話聲,透過半開的門飄進來:"要讓數據多跑路,群眾少跑腿,更要讓真實數據說話,彆讓虛假數據害人......"他挺直腰板往會議室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很響,像在數著什麼,一步,兩步,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像踩在青川縣的田埂上,腳下是鬆軟的泥土,心裡是踏實的底氣。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會議室裡的投影幕布亮著,上麵正滾動播放各部門的數據接口,藍色的數據流像條奔騰的河。小周的位置在最後一排,能看見農業廳的人正對著屏幕上的"600"皺眉,手指在桌上敲得飛快,像是在盤算怎麼跟領導彙報;統計部門的乾事卻在筆記本上飛快記錄,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像春蠶在啃食新綠的桑葉;民政廳的老張則露出欣慰的笑,他手裡拿著低保評定標準,上麵"家庭年收入"一欄旁邊,有人用鉛筆寫了"參考實際畝產",字跡歪歪扭扭的。
儀式結束時,廳長握著小周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帶著股煙草的味道。"聽說你報了真實數據?"他的眼鏡片反射著燈光,"去年我在青川縣駐點,知道那裡的旱情,玉米都旱得結不出棒子,葉子卷得像煙卷。"小周這才發現,廳長的皮鞋上還沾著點黃泥巴,鞋跟處磨得發亮,像是剛從田裡回來就趕過來了,褲腳還卷著沒放下。
回去的路上,小周路過傳達室,大爺遞給他個包裹,是父親寄來的。牛皮紙包裝上貼著張綠色的郵票,印著片金燦燦的稻田,郵票邊角有點破損,顯然是從舊信封上揭下來的,背麵還留著點膠水的痕跡。拆開牛皮紙,裡麵是袋新米,用粗布袋子裝著,稻殼還沒脫乾淨,隔著布袋能聞到淡淡的清香,那是陽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讓人心裡暖暖的。附帶著張字條,父親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今年的收成,實打實的六百斤,夠吃了。村裡來了乾部,說要按實際產量給補貼,你媽讓我多寄點給你嘗嘗,新米熬粥香。"
辦公室的燈亮到很晚,小周在整理新的數據報表,每一頁都帶著股米香。桌上放著個粗瓷碗,是從家裡帶來的,碗邊有個小豁口,裡麵盛著剛煮的米粥,米油浮在上麵,像層薄薄的黃金。科長的金筆放在旁邊,筆帽上的鍍金雖然磨損,筆尖卻很乾淨,像是隨時準備寫下些什麼,真實的,踏實的,能讓人聞到米香的那種。科長後來進來過一次,沒說話,隻是把金筆往小周麵前推了推,然後輕輕帶上了門,腳步聲在走廊裡漸漸遠去,沒有了來時的急促,多了份沉重。
夜色漸深,發改委大樓的燈光次第熄滅,隻有小周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像顆落在賬本上的星子,不大,卻透著股清亮的光。這光芒照亮著那些即將被寫入明天的數字,每一個,都帶著泥土的重量和陽光的溫度,帶著稻穗的飽滿和米香的醇厚。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報表上,給"600"鍍上了層銀邊,像是在為這個真實的數字加冕,也像是在為所有堅守真實的人點讚。
小周拿起父親寄來的米,抓了把放在手心,米粒涼涼的,滑滑的,帶著生命的質感。他想,這才是最真實的數據,不需要報表,不需要蓋章,卻能實實在在地填飽肚子,溫暖人心。明天,他要把這些米分給同事們嘗嘗,讓他們知道,真實的味道,比任何虛假的數字都要香甜,都要讓人安心。
隔壁的打印室裡,碎紙機安靜地立在角落,裡麵的紙末已經被清理乾淨,像是在迎接新的開始。牆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滴答滴答的聲音,像在為這個真實的夜晚伴奏,也像在為那些即將到來的真實日子倒計時,每一秒都走得踏實。
小周伸了個懶腰,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看著屏幕上那個清晰的"600",心裡從未有過的踏實。他知道,這個數字可能會帶來麻煩,可能會影響考核,但他不後悔。就像父親說的,餓肚子的滋味,比任何處分都難受,而真實帶來的安心,是任何虛假的榮譽都換不來的,像冬日裡的暖陽,能照進心裡最深處。
他關掉電腦,拿起桌上的粗瓷碗,裡麵的米粥還有點溫熱。窗外的星星很亮,像撒在黑絲絨上的碎鑽,照著這座城市,也照著遠方的稻田,照著那些實實在在生長的稻穗,和那些堅守真實的人們,他們像星星一樣,雖然微弱,卻彙聚成了光。
第二天一早,小周發現辦公桌上多了張紙條,是科長寫的,字跡有些潦草:"我讓農業廳重新核算了補貼標準,按實際產量來。你的報表,我看了,很實在。"紙條旁邊,放著一小袋茶葉,是去年那特級陳皮,袋子口敞開著,散發著濃鬱的香氣,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股虛假的厚重,反而多了份真誠的清冽。小周笑了笑,給自己泡了杯茶,又抓了把父親寄來的米,放進辦公室的電飯煲裡,他想讓這真實的香氣,彌漫在整個辦公室,彌漫在每一個數據和每一次決策裡,讓真實成為一種習慣。
同事們來上班時,都聞到了淡淡的米香,紛紛好奇地問是什麼。小周笑著說:"是真實的味道。"大家看著他桌上那份真實的報表,上麵的"600"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是在訴說著一個簡單而深刻的道理:真實,從來都比虛假更有力量,也更能讓人安心,像田埂上的莊稼,隻有紮根泥土,才能結出果實。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數據共享平台上,"600"這個數字被越來越多的部門引用,農業廳調整了補貼方案,按實際產量發放,雖然總額少了,但每一分都用在了刀刃上;民政廳重新審核了低保資格,父親的低保恢複了,老人特意打來電話,聲音裡帶著哭腔,卻充滿了感激;統計部門則更新了年度報告,用真實的數據為決策提供參考,避免了資源的浪費。這個曾經讓小周忐忑不安的數字,如今像顆種子,在各個部門生根發芽,長出了實實在在的果實,惠及了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也淨化了數據環境。
小周偶爾會想起那天在打印室撕碎虛假報表的瞬間,碎紙機的轟鳴聲仿佛還在耳邊,那不是破壞的聲音,而是新生的序曲,是告彆過去的勇氣。就像破舊的葉子落下,才能讓新的嫩芽生長,虛假的數據被撕碎,真實的力量才能破土而出,滋養出更健康的土壤,結出更飽滿的果實,讓每一個數字都帶著溫度,帶著力量,帶著對生命的尊重。
父親後來又寄來封信,說村裡的乾部來道歉了,不僅恢複了低保,還送來的新的種子,說是適合旱地種植的,產量穩定。信裡還說,今年的冬天,家裡的糧倉是滿的,心裡也是滿的,晚上睡覺都踏實。小周把信放在辦公桌最顯眼的地方,旁邊是那份真實的報表,兩者相映成趣,都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樣,簡單,真實,卻充滿了希望和力量,像地裡的莊稼,一季又一季,生生不息。
喜歡重生祁同偉之重拾初心請大家收藏:()重生祁同偉之重拾初心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