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縣某村的扶貧檔案牆倒下去時,正午的日頭正毒得晃眼。23塊展板像被抽走了脊椎,嘩啦一聲砸在地上,揚起的灰塵裡混著漿糊味和陳年紙墨的腥氣。最上麵那塊"年度脫貧先進村"的銅牌磕在青石板上,邊角癟進去一塊,露出裡麵的鐵色,像顆生了鏽的蛀牙。駐村書記張建軍的手掌還紅著,五個指節泛著白,指腹沾著牆皮的白灰,混著掌心的汗,在磚牆上洇出片渾濁的印子——這麵牆是他親手砌起來的,現在又親手推倒了。
村長王老五的煙袋鍋"當啷"掉在地上,銅鍋沿磕出個小豁口。火星子濺在他的解放鞋上,燒出個黑窟窿,他卻渾然不覺,隻是瞪著地上的狼藉。張建軍按在牆上的手印還沒乾,像枚醜陋的印章,蓋在"精準扶貧"四個燙金大字上。"張書記您這是......"他的旱煙杆在手裡轉得飛快,煙杆上的銅箍磨得鋥亮,是用去年賣核桃的錢新換的,"這可是明天迎接省裡檢查的重頭戲啊!縣扶貧辦的人上周還來看過,說這牆是咱村的臉麵......"
張建軍沒說話,彎腰去撿最底下的展板。硬紙板被摔得變了形,"脫貧戶產業台賬"幾個美術字裂成了兩半,露出裡麵發黃的瓦楞紙。背麵有行鉛筆字,被漿糊浸得發皺,卻還能看清:"王二楞的羊丟了三隻,沒來得及記。"字跡很輕,像是怕被人看見,末尾的句號用力點成了個黑疙瘩,把紙頁都戳透了。
"記啥記?"張建軍突然低吼一聲,把展板往地上一摜,紙板發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迷彩服袖口磨破了,露出裡麵起球的秋衣,是前年縣裡慰問時發的,洗得發灰,腋窩處還打著塊藍布補丁。"王二楞媳婦住院的繳費單,我記了三回日期,可她床頭的暖壺空了三天,我沒看見!"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喉結在曬得黝黑的脖子上滾動,像吞了個滾燙的石頭。
灰塵漸漸落定,露出展板上花花綠綠的照片。王二楞抱著領頭羊的笑臉被摔得歪歪扭扭,照片裡的羊還是雪白的,現在丟的三隻裡就有它。羊耳朵上的紅布條在照片裡格外顯眼,那是張建軍親手係的,說是"吉祥紅"。旁邊貼著的"幫扶日誌"上,他的鋼筆字寫得工工整整:"3月15日,指導王二楞填寫《養殖補貼申請表》,群眾滿意度100。"墨跡鮮亮得像昨天剛寫的,紙頁邊緣卻卷了邊,是被他反複翻看摩挲的。
"那不是您忙嘛......"王老五撿起煙袋鍋,煙絲撒了一地,混著展板上掉下來的彩色紙屑,"光這麵牆,您就熬了七個通宵,光膠水就用了三瓶,手指頭上全是倒刺......"他記得張建軍為了讓展板整齊,半夜裡還在村委會院子裡用尺子量間距,手電筒的光在牆上晃來晃去,像個虔誠的教徒。
"熬通宵?"張建軍突然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風中的玉米葉。他從褲兜裡掏出本貧困戶名單,紙頁卷得像根麻花,最上麵王二楞的名字被淚水泡得發皺,"我是在熬通宵,可我熬的是這些破紙!王二楞媳婦大出血那天,我正在寫"感恩教育總結",寫他如何感謝黨的好政策,可他在醫院走廊裡跪著求醫生先做手術!"一滴渾濁的淚砸在"家庭年收入"那一欄,墨字暈開,把"5800元"變成了團黑,像塊洗不掉的汙漬。
他的指甲深深掐進紙頁,王二楞家那三間漏雨的土坯房突然浮現在眼前——上次去拍"住房安全保障"照片時,他特意讓王二楞把破洞的屋頂用塑料布蓋好,說"拍出來好看"。拍完照他就忘了這事,直到昨天去王二楞家,才發現塑料布早被風刮跑了,房梁上的裂縫能塞進拳頭,雨水順著牆縫往下淌,在牆上畫出猙獰的黃道子。
"您不是還幫他家申請了危房改造嗎?"王老五蹲下來,煙袋鍋在地上磕了磕,"那審批表我看您改了八遍,每回都說明天就交,字寫得比給自家孩子寫信還認真......"
"改八遍有啥用?"張建軍把名單往地上一摔,紙頁散開,露出夾在裡麵的住院通知單。王二楞媳婦的名字"李秀蓮"三個字被淚水泡得發脹,診斷結果"產後大出血"下麵,繳費金額"8762元"用紅筆標得刺眼。"審批表還在鎮政府的抽屜裡躺著,蓋著"待研究"的戳,人家醫院可不等,停藥三天了!"他想起王二楞那雙布滿裂口的手,當時攥著他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裡,"張書記救救俺媳婦,俺給你磕頭了",而他當時正忙著給檔案牆貼"產業幫扶成效圖",圖上的羊畫得肥肥壯壯,比王二楞家實際的羊大了一圈。
專項組的老張踩著露水進村時,正撞見這滿地狼藉。他的黑皮鞋陷在泥裡,鞋跟沾著片枯黃的玉米葉,是從村口的曬穀場帶過來的。彎腰撿起那塊寫著羊丟了的展板,背麵的鉛筆字被露水浸得更清晰了,筆畫裡還卡著點木屑——是王二楞家那隻掉漆的木羊圈上的,去年張建軍幫他修羊圈時,還誇那木頭結實。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是咋了?"老張的聲音裡帶著煙草的沙啞,他的牛皮筆記本上還記著昨天的檢查重點:"檔案牆規範整齊,貧困戶信息更新及時,幫扶記錄完整詳實。"現在看來,這行字像個天大的笑話,他用鋼筆在旁邊畫了個問號,墨水滴在紙頁上,暈成個小小的黑圈。
張建軍抹了把臉,淚和灰混在一起,在臉上畫出幾道黑痕,像剛從煤窯裡出來。"張組長,您看這。"他指著散落在地的"脫貧感悟"專欄,王二楞那篇是他代筆的,寫著"感謝政府送羊,日子越過越紅火,吃穿不愁,感恩黨的好政策",字跡娟秀,完全不像王二楞那歪歪扭扭的字,"可實際是,羊丟了,媳婦住院了,紅火個啥?"他抓起一張"群眾滿意度測評表",上麵的"非常滿意"四個選項全被打了勾,筆跡一模一樣,是他前天晚上自己填的。
老張沒說話,掏出手機給鎮民政辦打電話。信號不好,他舉著手機在原地轉圈,褲兜裡的降壓藥盒硌得慌,是早上出門時老伴硬塞給他的。"讓他們立刻把王二楞家的危房改造款撥下來,走綠色通道,半小時內必須到賬。再聯係縣醫院,就說我說的,先治病後交錢,費用不夠我來想辦法......"他的聲音很穩,卻能看見握著手機的手指在微微發顫,"還有,通知全縣,把各村的扶貧檔案牆都拆了,省出的錢買成水泥和瓦片,給老百姓修修屋頂,比啥都強。"
王二楞背著半筐草藥從山上下來時,正撞見這一幕。他的解放鞋前掌裂了個大口子,露出磨得發亮的腳趾頭,鞋幫上沾著泥,是淩晨三點就上山挖藥踩的。筐裡的草藥蔫蔫的,有柴胡,有黃芩,都是能賣上價的,想賣點錢給媳婦買藥。看見張建軍蹲在地上,他把筐往地上一放,筐繩勒得肩膀生疼,他卻咧開嘴笑了,露出顆豁了的門牙:"張書記,俺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餓了吧?"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兩個硬邦邦的玉米餅,是昨天晚上剩下的,他沒舍得吃,"俺家秀蓮讓俺給你帶來的,她說你為了俺們的事,瘦了不少......"
張建軍的臉騰地紅了,像被太陽曬過的西紅柿。這玉米餅,王二楞肯定沒舍得給自己媳婦留——早上他去醫院時,看見李秀蓮的床頭櫃上隻有一碗稀粥,還是鄰床病友給的。他想起上次王二楞送的那袋核桃,自己隨手放在檔案牆旁邊,後來全發黴了,而王二楞的小兒子正缺營養,瘦得像根豆芽菜。
"羊......俺自己找就行。"王二楞搓著手,補丁摞補丁的袖口露出凍得發紫的手腕,上麵還有幾道被荊棘劃破的血痕,"您忙大事,彆管這點小事......"他總覺得張書記是讀過書的人,乾的都是寫在紙上的大事,不像他們農民,就知道跟土地和牲口打交道。
"啥是大事?"張建軍突然站起來,膝蓋蹲得發麻,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王二楞趕緊扶住他,才發現張書記的褲腿上全是泥,膝蓋處磨破了洞,露出裡麵的皮肉,"你的羊,你媳婦的病,你家漏雨的屋頂,才是大事!"他扯下胸前的工作證,照片上的自己笑得一臉燦爛,背景就是這麵剛倒塌的檔案牆,"這破證,這破牆,能頂飯吃?能治病?"
台賬瘦身令貼在村委會門口那天,紅紙被風吹得嘩嘩響,像麵小小的紅旗。王二楞的名字用紅筆寫在第一個,後麵跟著"待解決:1.尋回丟失的羊;2.協調住院費用減免;3.本周內修繕屋頂;4.申請臨時救助"。張建軍帶著兩個民警上山找羊,褲腿被荊棘劃破,露出裡麵的舊傷——去年幫村民背化肥時被石頭硌的,現在還留著塊褐色的疤,像片乾枯的樹葉。
山霧很大,能見度不足五米,鬆針上的露水打濕了他們的頭發,順著臉頰往下淌,涼絲絲的。張建軍的膠鞋在濕滑的石頭上打滑,好幾次差點摔下去,手掌在岩石上蹭出了血,滲在泥裡,像朵小小的紅花。想起王二楞說羊可能躲在山洞裡避雨,他就扯開嗓子喊"咩——咩——",回聲在山穀裡蕩來蕩去,驚起幾隻山雀,撲棱棱地飛走了,翅膀帶起的水珠落在他臉上。
"在那!"民警小李指著半山腰的山洞,聲音裡帶著興奮。三隻羊正縮在洞口瑟瑟發抖,其中那隻雪白的領頭羊看見人,"咩咩"叫著朝他們跑來,羊角上還掛著根野藤,是從山上的灌木叢裡帶出來的。另外兩隻小羊跟在後麵,怯生生的,腿還在打顫。
張建軍撲過去抱住領頭羊的脖子,羊身上的膻味混著山霧的濕氣,聞起來竟很親切。他想起自己寫的"養殖技術指導記錄",洋洋灑灑三頁紙,從羊的品種選擇寫到疫病防治,卻連羊喜歡往山洞裡鑽都不知道,還是王二楞告訴他的。那本記錄現在還躺在村委會的抽屜裡,蓋著"已歸檔"的紅章,嶄新得像沒翻過。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下山時,三隻羊跟在後麵,蹄子踏在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響,像在打著某種節拍。張建軍的褲腿還在滴血,是被荊棘劃破的,但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暖的,比完成任何一份總結報告都踏實。路過王二楞家的羊圈,他突然明白:最好的台賬,不是寫在紙上的,是記在山裡的石頭上,記在老百姓的心上,記在那些實實在在解決的困難裡,記在這一步步踩出來的泥腳印裡。
王二楞媳婦的病房裡,老張正和醫生說話。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床頭櫃上,放著剛送來的藥和熱騰騰的小米粥,是醫院食堂特意熬的,還臥了個荷包蛋。王二楞抱著失而複得的羊進來時,媳婦的眼睛亮了,蒼白的臉上露出點血色,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力氣。
張建軍沒進去,蹲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掏出個新本子。封麵是牛皮紙的,是他用自己的補助買的,不是單位發的那種統一台賬。第一頁寫著"王二楞家",下麵是:"1.羊已找回,狀態良好,已檢查無外傷;2.住院費已協調減免60,剩餘部分申請醫療救助;3.明天聯係施工隊修繕屋頂,用最好的瓦片;4.小兒子的營養補助已申請,下周到位。"字跡歪歪扭扭,卻比檔案牆上的任何字都要有力,每一筆都像用了全身的力氣。
走廊儘頭的公告欄裡,貼著新的通知:"即日起,取消各類形式主義台賬,精簡報表,乾部考核以群眾實際滿意度為準,以解決實際問題為核心。"落款處的紅章蓋得方方正正,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那些華而不實的紙麵上。通知旁邊還貼著張手寫的名單,上麵是各村需要解決的實際困難,密密麻麻的,每一項後麵都寫著責任人姓名和預計完成時間。
張建軍摸出手機,給其他村的駐村書記群發了條短信:"彆守著檔案牆了,那些漂亮的數字和照片幫不了老百姓。去老百姓家裡看看,他們的屋頂漏不漏,鍋裡有沒有米,羊丟了沒,這才是咱該乾的活。"發送成功的提示跳出來時,他仿佛聽見山裡的石頭在說話,說的都是老百姓的心裡話,簡單,實在,卻重如千鈞。
風從醫院的窗戶吹進來,掀起張建軍新本子的紙頁,嘩啦啦響,像在為這個嶄新的開始鼓掌。遠處的山上,陽光正好,照亮了那些正在生長的草木,也照亮了那些正在改變的日子,一切都朝著真實而踏實的方向,慢慢變好。檔案牆倒了,但有些東西,卻在廢墟之上,真正立了起來。
喜歡重生祁同偉之重拾初心請大家收藏:()重生祁同偉之重拾初心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