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攥著錦旗的銅穗子走進政務服務中心時，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錦旗紅得發沉，像塊浸了血的綢緞，緞麵被他連夜熨得平展，熨鬥印子橫橫豎豎織成細網，"一次填報，終身受益"八個金字在陽光下晃眼，針腳裡嵌著點沒清乾淨的線頭——是昨晚縫補時，老花鏡滑下來紮的，其中幾縷還纏著半根白發。去年這個時候，他的布鞋底在七個部門的樓梯間磨出個洞，露出裡麵的紅布襯，襯布上還沾著塊乾硬的泥——是環保局門口台階縫裡的。現在腳上的黑皮鞋鋥亮，鞋油還沒乾透，鞋尖沾著點今早的露水，是騎車來路上碾過草窠濺的，鞋跟釘的鐵掌在水磨石地麵敲出"篤篤"聲，像在數著什麼。
"陳總來得巧，係統剛預熱完。"大廳經理小周迎上來，製服袖口的扣子鬆了顆，露出裡麵磨毛的秋衣，灰撲撲的像團舊棉絮，領口還粘著點飯粒——是今早匆忙吃的油條渣。她的指甲在導辦台的觸摸屏上劃了道弧線，調出的企業注冊頁麵泛著冷光，玻璃屏下的線路板隱約可見，"您看，現在填完基本信息，工商那邊自動生成表格，連董事長的簽字樣本都能從公安係統調出來，去年王總的簽字太潦草，係統比對三次才通過；稅務直接帶出稅率，連您三年前的小規模納稅人記錄都帶著，那年您因為發票丟了跑了五趟；環保局的排汙指標更神，衛星地圖直接圈出您廠房的位置，周邊的居民區分布標得清清楚楚，某棟樓三樓的防盜窗歪了兩厘米都被紅框標出來，是去年台風刮的。"
老陳的喉結動了動，像吞了個沒嚼爛的棗。從西裝內袋摸出個牛皮筆記本，封麵的折痕深得能塞進指甲，邊緣磨出的毛邊像隻褪了毛的鳥。紙頁泛黃發脆，翻頁時簌簌掉渣，上麵記著去年的辦事路線："3月12日，工商局三樓302，缺股東會決議，辦事員小王的指甲縫裡有黑泥，像是剛挖過菜；3月15日，環保局二樓窗口，環評報告格式不對，窗台的仙人掌開了朵小黃花，刺上還掛著張便簽；3月18日，稅務局自助機前排隊兩小時，叫號紙被汗水泡爛了半張，上麵的數字暈成了墨團..."某頁還粘著片乾枯的梧桐葉，是在林業局門口等叫號時夾的，葉脈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葉柄處還留著齒印——當時太餓，差點當成餅乾啃。
"去年跑第七趟那天，"他突然開口，聲音帶著點砂紙磨木頭的沙啞，指腹摩挲著筆記本上的折痕，把那道最深的溝碾得更平，"褲腰帶上的鉚釘磨斷了，用回形針彆著才沒掉褲子。在發改委門口等簽字時，回形針硌得肚子疼，蹲在台階上揉了半鐘頭，台階縫裡的狗尾巴草都蹭到褲腿上了，紮得慌。"小周遞來的紙杯在他手裡晃了晃，熱水濺在虎口，燙得他猛地縮手，紙杯在掌心轉了半圈，杯沿的茶漬印在手上，像枚褪色的印章，"現在這點三下就行？比娶媳婦還快？我那會兒領證都比這複雜。"
審批員小鄭的電腦屏幕上，數據流正順著藍色線路遊走，像群被馴服的螢火蟲，遇到節點還會停頓一下，仿佛在打招呼。老陳剛填完的企業地址彈出個小窗口，自動關聯到住建局的規劃圖，連周邊三百米的居民樓高度、朝向都標得清清楚楚，某棟樓三樓的防盜窗歪了兩厘米都被紅框標出來，旁邊還注著"2023年7月台風所致"。"您看這紅線，"小鄭的鼠標在屏幕上畫了個圈，指甲塗著透明甲油，邊緣有點剝落，露出底下泛青的月牙，指節因為常敲鍵盤有點發紅，"係統自動比對了環保距離，比人工丈量準多了，去年有家廠子就差半米沒通過，老板在大廳哭了半宿，現在機器算得毫厘不差，不用再跑趟環保局看臉色，張科長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上次因為報表晚交五分鐘，把文件摔得滿地都是。"
打印機吐出營業執照時，老陳盯著右下角的電子簽章發愣。那簽章泛著金屬光澤，防偽紋路像片縮小的指紋，螺旋狀的線條裡還藏著個小小的五角星。去年這個章要七個部門的人簽字，他在教育局副局長辦公室門口蹲了三天，才等到喝得醉醺醺的領導，簽字時筆尖在紙上拖出道歪線，像條掙紮的蚯蚓，墨水裡還混著酒氣。現在電子墨水在紙上暈開，形成個帶著齒輪紋路的圓印，像枚縮小的公章，旁邊還跟著行小字："數據源自三部門實時共享"，字跡小得得眯起眼才能看清，卻比任何大印都讓人踏實。
"陳總，您的環評報告過了。"小鄭的聲音裹著笑意，像塊剛蒸好的發糕，帶著點熱乎氣，屏幕上的數據流突然加速，像條受驚的銀蛇，鑽進環保係統的綠色通道時還抖了抖尾巴，鱗片似的數據包閃閃發亮，又從另一端鑽出，拖著串白色的數據流鑽進稅務局的服務器，在那裡開出朵數據花，花瓣是各項稅種的代碼。她的鍵盤上沾著點咖啡漬，是今早趕工沒顧上擦的，深褐色的印子像隻壓扁的蟲子，旁邊還有塊餅乾渣，是昨天下午餓了墊肚子掉的，"您填的研發投入，係統直接算進了免稅額度，比您自己算的還多三千二，是把實驗室的水電費都算進去了，這在以前得拿著發票跑三趟，李會計的眼鏡度數深，每次都得看半天，還總說看不清小數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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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突然從公文包摸出個黑色u盤，塑料外殼被磨得發亮，露出裡麵的白茬，掛繩是根紅色的尼龍線，打了三個結才夠長，線頭還沾著點鐵鏽——是從車間的機器上拆的，那台機器用了十年，鐵鏽都浸進木頭裡了。"這是俺們研發的廢水處理技術，"他把u盤放在鍵盤邊，金屬接口處粘著點車間的油汙，黑亮亮的像塊凝固的血，湊近了聞還有點柴油味，"給你們參考，算俺們支持係統建設。"u盤裡的圖紙上，管道線路畫得密密麻麻，像群糾纏的蛇，備注欄裡寫著"實測三次，誤差小於2厘米"，字跡被修正液塗了又改，透出底下的藍墨水，像片沒擦乾淨的天空。
小鄭的指尖剛碰到u盤，係統突然彈出提示："檢測到新數據，是否納入共享庫？"對話框的邊框閃著綠光，像道希望的門，按鈕上的"確認"二字被鼠標點得有點模糊。她抬眼時，看見老陳車間牆上的字透過玻璃窗映在屏幕上——那是用紅漆寫的"實打實乾，才是正道"，筆畫邊緣有點剝落，露出裡麵的水泥牆，牆縫裡還塞著片乾枯的荷葉，是去年防汛時墊的，葉梗上的刺還很尖。
祁同偉站在後台機房的觀察窗前，玻璃上留著手指劃過的白痕，像道沒愈合的傷口，陽光下看得格外清楚。服務器的指示燈像片流動的星海，紅的綠的藍的交織成河，某企業剛提交的申報材料正在被拆解成數據塊，像被撕碎的紙，其中"營業收入"欄的數字突然閃爍紅光，與稅務局的開票記錄對不上，差了整整七十二萬，紅色的數字在屏幕上跳得像個潑婦，旁邊的警告圖標瘋狂旋轉。
"把這家的申報單調出來。"他的皮鞋跟在防靜電地板上敲出輕響，聲音裡帶著點金屬共鳴，像鑰匙串撞在鐵門上，鞋底的紋路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印子。技術員小吳的鼠標在鍵盤上翻飛，調出的企業曆史數據泛著冷光，表格的邊框有點歪斜，"去年的年報就差了十五萬，當時人工審核沒發現，審核員老李那天感冒，擤鼻涕的紙堆了半桌，估計看花了眼。"屏幕上的紅色警告越來越密，像群躁動的馬蜂，把企業名稱圍得水泄不通，連法人的照片都被紅框圈了起來。
祁同偉想起上周去老陳的工廠，車間牆上的標語被蒸汽熏得發潮，紅漆順著牆縫往下淌，像道凝固的血，在牆根積成小小的漆窪。老陳的工人正在調試新設備，廢水處理池裡的水清澈見底，能看見池底的鵝卵石，某塊石頭上還刻著個"陳"字——是老陳兒子小時候鑿的，筆畫歪歪扭扭。"這技術俺們砸了三年，光實驗數據就記了二十本，有回調試設備，小王的手被管道夾了，現在還留著疤，像條小蛇趴在手背上。"當時老陳的指甲縫裡嵌著機油，黑得像抹了墨，笑起來露出顆缺角的門牙——是年輕時搬設備磕的，牙床陰雨天還隱隱作痛，得用手捂著。
後台係統突然發出"嘀"的輕響，像根針掉在地上，在寂靜的機房裡格外清晰。虛假申報的企業數據被自動鎖定，屏幕上跳出經辦人信息：某開發區的臨時聘用人員，上個月剛入職，電子簽名的筆跡與備案樣本差了三毫米，連橫折鉤的角度都不對，像隻沒長齊毛的雞爪子，身份證照片上的人還帶著點稚氣，眼神卻透著機靈。"通知紀檢組，"祁同偉的手指在玻璃上點了點，把企業名稱圈出來，指腹的老繭刮得玻璃沙沙響，"查查這家的環評是誰簽的字，我記得他們的廢水處理設備根本沒裝，上次暗訪時還在偷排，排口的水綠得像顏料，旁邊的草都枯死了。"
機房的空調嗡嗡作響，像群永遠不知疲倦的蚊子，濾網積的灰把出風口糊得隻剩個小口。冷卻水管上凝著層水珠，順著管壁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服務器的燈光，像片縮小的星空，某顆"星星"還在緩慢移動——是隻迷路的小飛蟲。祁同偉看著數據洪流在管道裡奔湧，老陳的廢水處理技術正在被拆解成標準化數據，每個參數都帶著檢測機構的電子簽章，像蓋上了通關文牒，其中"ph值6.8"的檢測記錄旁，還附著張水樣照片，玻璃試管上貼著標簽，日期是去年冬至——那天老陳在實驗室守了整夜，保溫杯裡的茶水涼透了，杯底還沉著片沒泡開的茶葉。
"陳總，您的技術被三家企業申請參考了。"小鄭舉著手機跑過來，屏幕上的共享記錄正在刷新，某家化工廠的技術員留了言："這個沉澱池設計絕了，俺們試了三次才弄明白原理，第一次溢了滿地水，差點把車間淹了，王工的皮鞋泡得發脹，現在還穿著不合腳。"老陳的耳朵尖突然紅了，像被太陽曬過的西紅柿，撓著後腦勺說："其實還有改進空間，那個閥門的密封性，在零下五度會有點漏，俺們正在換矽膠墊，進口的那種，耐低溫。"他的指甲縫裡還留著點機油，是今早檢查設備時蹭的，用洗衣粉洗了三遍都沒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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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同偉的目光落在虛假申報企業的鎖定頁麵上，紅色的警告框旁邊，老陳的技術數據正在生成共享鏈接，綠色的進度條緩慢爬升，像隻蝸牛在爬，每爬一點就跳出個新的節點："環保局已確認稅務局已備案企業庫已更新"。小吳突然指著屏幕笑出聲，露出顆歪了的門牙——是小時候摔的，"您看，係統把老陳的技術參數自動嵌進了環保標準庫，以後類似企業申報，直接套用這個模板，連管道的直徑都算好了，比老師傅帶徒弟還準，李師傅以前帶徒弟，光量尺寸就教了半個月。"他的鍵盤上貼著張全家福，照片裡的孩子正舉著塊"三好學生"的獎狀，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老陳的手機突然震動，在西裝口袋裡鼓出個小包，震得鋼筆帽"噠噠"響。是銀行發來的貸款審批通過短信，藍色的字體在屏幕上閃著光："您的500萬貸款已獲批"，末尾還加了個笑臉符號，像個剛懂事的孩子。去年他跑遍四家銀行，抵押物評估報告就做了三份，某行長的秘書還暗示要"意思意思"，他揣著兩條煙在辦公室門口等了一下午，最後煙被退回來，煙盒都壓扁了，貸款也黃了。現在係統自動調取企業的環保評級和納稅記錄，額度比預期多了五十萬，足夠買套新的過濾設備，德國進口的那種，說明書還是外文的，得請翻譯。"這錢能上條新生產線了。"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反複摩挲短信，把"通過"兩個字看了又看，指腹的溫度把屏幕焐得發燙，指紋都印在了上麵。
後台的警報聲突然停了，像被掐住了脖子，機房裡隻剩下服務器的嗡鳴。虛假申報的數據被打上永久標記，紅色的"欺詐"二字蓋在企業名稱上，像個恥辱的烙印，字體邊緣還帶著鋸齒，像沒剪齊的指甲。祁同偉走出機房時，聽見大廳裡的打印機在工作，吱呀作響像台老紡車，墨盒快沒墨了，打出的字有點發灰。老陳的新營業執照正在吐出，紙頁邊緣還帶著點熱乎氣，能聞到淡淡的墨香，邊角的切痕很整齊，比去年手工裁的強多了。某個窗口傳來爭執聲，是家企業的經辦人在抱怨："去年還能通融通融，少報點營業額，現在係統卡得死死的，連小數點後兩位都算得清清楚楚，這不是為難人嗎？"他的領帶歪在一邊，襯衫的第二個扣子也沒係，露出點胸口的汗毛。
"不是卡得死，是尺子準了。"審批員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像塊石頭投入水中，蕩開圈圈漣漪，"您看陳總的數據，每項都帶著檢測報告，連實驗室的水電費單據都上傳了，係統自然一路綠燈，張姐上次因為少傳張單據，被係統駁回了八次，最後把三年的單據都找齊了才通過。"祁同偉抬頭時，看見老陳正把錦旗掛在大廳的榮譽牆上，紅色的緞麵在一眾錦旗裡格外顯眼，旁邊是麵"為民服務"的舊錦旗，邊角已經發脆，金絲線都磨斷了幾根，是十年前某個老農送的，上麵還沾著點麥芒。
數據中台的指示燈在機房裡規律閃爍，綠光透過玻璃窗映在走廊上，像條流動的河，河麵上還泛著細碎的波光。老陳的u盤還插在小鄭的電腦上，技術數據正在被翻譯成標準代碼，其中某個公式旁標注著"2019年3月17日，實驗失敗17次後成功"，後麵跟著個小小的笑臉符號，是老陳自己加的，嘴角歪歪扭扭像條蚯蚓，卻透著股實在勁兒。
某企業的整改通知從係統發出時，老陳正在簽設備采購合同。電子筆在屏幕上劃過，留下的筆跡帶著點顫抖——是激動的，手腕上的老繭在玻璃屏上蹭出沙沙聲，簽名自動同步到市場監管局的數據庫，與三年前的開戶資料比對，相似度99.8，隻差在今年的簽名多了道彎，是年齡大了手腕不太靈活。他抬頭看見窗外的陽光正好，把數據中台的玻璃幕牆照得透亮，裡麵的數據流像條透明的河，載著真真切切的日子，往更遠處流去，河麵上漂浮著老陳的技術參數、企業的誠信記錄，還有那顆缺角的門牙映出的光，閃閃爍爍。
政務大廳的時鐘指向十一點，秒針在表盤上跳著，像隻不知疲倦的兔子。老陳揣著新營業執照走出大門，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裡麵的襯衫——領口磨得發亮，是去年跑部門時蹭的，袖口還沾著塊洗不掉的油漬，像朵永遠開不敗的花。他掏出手機，給車間的老李打了個電話："生產線的事定了，下午去看設備，讓小王把圖紙再核對一遍，彆出岔子，上次他把尺寸標錯了，零件回來裝不上，白白浪費了五千塊。"電話那頭傳來機器的轟鳴聲，老李的大嗓門震得聽筒發顫："放心吧陳總，咱這技術過硬，係統都認！"
數據中台的服務器還在不知疲倦地運轉，散熱風扇轉得飛快，像個永不停歇的陀螺。某條數據流突然分岔，一條流向銀行的貸款係統，一條鑽進環保局的監測平台，兩條線在某個節點交彙，開出朵數據之花，花瓣是綠色的對勾，花蕊是個小小的"信"字。小鄭把老陳的u盤拔下來，金屬接口的油汙在陽光下閃著光，她把u盤放進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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