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越洋響。
手機屏幕上的行程確認郵件還亮著,我沒有點開。
日內瓦團隊在信裡說,酒店已經備好,安保、翻譯、媒體對接一應俱全,甚至連我習慣喝的枸杞菊花茶都提前準備了。
他們想得周到,可他們不明白——有些戰鬥,從踏進戰場的那一刻就輸了,如果你站在他們指定的位置上。
我不去酒店。
謝明遠已經在日內瓦湖邊的老城區租下一棟三層民宅,外牆爬滿藤蔓,門鎖老舊但結實。
這裡沒有監控,沒有訪客登記,隻有幾扇朝北的窗戶,正對著山脊線。
我們把它叫作“回聲站”——因為在這裡發出的每一句話,都會翻山越海,傳到不該沉默的地方。
“你真不打算住主辦方安排的?”謝明遠一邊調試投影儀,一邊抬頭看我。
我脫下外套,掛在門後生鏽的鐵鉤上,“他們安排的是軟禁,不是接待。”
他沒再問,隻是默默把u盤插進電腦。
屏幕上緩緩加載出我的演講ppt,共十七頁,無動畫,無特效,隻有照片、文件掃描件和一句話標題。
“第十一張,”我說,“再核對一遍。”
那是兩張並列的照片:左邊是村民在真實協議上按手印的原始影像,指紋歪斜、模糊,帶著泥土和歲月的裂痕;右邊是村長提交給縣裡的“流轉確認書”,指紋整齊得像打印上去的,每一個弧度都精準得反常。
“ai模擬比對結果出來了,”謝明遠推了推眼鏡,“偽造概率99.8。而且……右邊這份的墨跡反應顯示,至少是半年後補簽的。”
我盯著那張圖,眼前浮現出陳阿婆跪在地上那一幕。
她不是在簽字,是在被按著簽字。
她的手指顫抖著,按下去的不是同意,是屈辱。
“把這張設為自動循環五秒放大,”我說,“讓所有人都看清,什麼叫‘合法’的謊言。”
王老師是傍晚到的,風塵仆仆,懷裡抱著一個牛皮紙袋。
他沒說話,隻是把資料攤在桌上——一份內部會議紀要複印件,來自某跨國發展基金會亞洲戰略閉門會。
“李維漢的主題演講標題是《傳統資源的資本化路徑》,”王老師聲音低沉,“但你看他ppt裡用了什麼。”
我接過平板,點開附件。
畫麵跳轉,是一段熟悉的視頻:山區小學的孩子們圍坐在火塘邊,念著自己寫的詩。
一個女孩輕聲讀:“我的家鄉在雲上麵,爸爸說它快沒了。”鏡頭緩緩掃過他們純真的臉龐。
這是我們的片子。聯盟去年拍的,從未公開發布,僅用於內部籌款。
“他盜用了。”我輕聲說。
“不僅如此,”王老師指著頁腳,“他把它標為‘某國際教育項目成果案例’,署名是他們基金會。”
我笑了,笑得有點冷。
“他要用我們的光,照亮他的黑。”
屋外,風穿過窄巷,吹動屋簷下掛著的一串銅鈴。
聲音清越,像極了老家村口那口鐘。
第二天清晨,《外賣員與世界:根》上線。
國際媒體主編在推特上隻寫了一句話:“這不是報道,是見證。”
紀錄片從父親葬禮開始。
黑白畫麵裡,我穿著不合身的西裝,跪在泥地裡燒紙。
火苗躥起,灰燼飛向灰蒙蒙的天。
旁白是我自己的聲音:“那天我送完最後一單外賣,趕回來時,棺材已經蓋上了。”
鏡頭切換:我騎著電動車穿行城市雨夜,訂單提示音不斷響起;社區圖書館裡,肖瀟然遞給我一本《鄉土中國》;我第一次舉起手機拍攝村口老屋時的手抖;陳阿婆拉著我的手哭喊:“他們要把墳地推了!”
最後十分鐘,是“記憶喚醒會”的實錄。
那段混剪音頻配上畫麵,老人、孩子、退伍兵、返鄉青年……一個個站出來,講述被抹去的名字和土地。
片尾字幕緩緩浮現:“有些人走得太遠,是因為從未忘記從哪裡出發。”
不到六小時,tube播放量破百萬。
《衛報》稱其“撕開了全球化敘事中被刻意忽略的傷口”,《法蘭克福彙報》評價:“這是21世紀最有力的平民證言。”
而國際競爭對手迅速組織了一場線上研討會,邀請五位所謂“獨立學者”聯名發文,指責影片“利用情感綁架理性”“以個體苦難否定發展必然性”。
輿論反噬來得更快。
有網友貼出李維漢公司過去十年在東南亞強征土地的新聞截圖,配文:“你們質疑眼淚,卻不敢麵對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