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還在下降,機艙內燈光微黃,安全帶的提示音尚未解除,我的手指已經滑過屏幕,第三次回放那段視頻。
陳阿婆跪在村委會門前的水泥地上,花白的頭發被風吹亂,貼在滿是淚痕的臉頰上。
她雙手死死抓著門框,指節泛白,嘶喊聲像一把鈍刀,割開清晨的寂靜:“那是祖墳地!你們不能動!我爹我娘都埋在那兒!”
鏡頭晃動,不知是誰在拍,畫麵邊緣閃過幾雙黑色皮鞋——是村委的人,還有穿西裝的陌生麵孔。
紅幅高懸,金粉大字刺眼:“熱烈歡迎宏宇智策文旅項目落戶”。
喜慶的鼓樂聲從遠處傳來,像是對這場哭喊的諷刺。
我閉上眼,耳畔卻響起父親臨終前的話,低沉而清晰:“土地不是資產,是活人的根,死人的碑。”
那時候他躺在病床上,手枯瘦如柴,卻死死攥著我的手腕:“致遠,咱們林家三代住在這片土上,沒出過一個逃荒的。你記住,人可以窮,但根不能斷。”
斷根?
他們現在做的,不就是把根一寸寸挖出來,燒成灰,再蓋上玻璃幕牆?
我睜開眼,指尖飛快地剪輯視頻。
刪掉雜音,保留陳阿婆那一句最撕心裂肺的呼喊,配上黑底白字的標題:“他們說這是發展,我說這是掘根。”然後附上一句話:“這不隻是一個村子的命運,而是千千萬萬個‘老家’正在消失的縮影。”
發送。
收件人:李維,《國際媒體》主編,日內瓦人權論壇特約紀錄片製作人。
我知道他會懂。
那個晚上,在論壇的聚光燈下,他說:“你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現在,我要讓他把這種可能,變成一場風暴。
手機震動,謝明遠的消息跳出來:“已同步加密通道,馬協調員確認簽字名單存在大量代簽,部分指紋用印泥偽造。有三戶獨居老人,根本不知道啥叫‘流轉’。”
我靠在舷窗邊,看著雲層下方逐漸清晰的城市輪廓。
家鄉的小縣城,正被一場名為“發展”的巨浪吞噬。
而推浪的,是陳世昌那張笑得慈眉善目的臉,和李維漢在幕後操控的資本黑手。
宏宇智策,表麵是文旅開發,實則是土地套利的老把戲。
先用低價圈地,再包裝成“鄉村振興樣板”,最後轉手賣給地產商。
而村民,要麼被逼簽字,要麼被斷低保、停補貼,孤立無援。
可他們忘了,我早已不是那個隻能送外賣、看人臉色的年輕人。
飛機落地,艙門開啟的瞬間,我收到李主編的回複:“正片結構調整完畢,你的歸國片段作為開場。難民署前合作人已加入點評:‘當一個國家的基層被資本與權力合謀侵蝕,那不是地方問題,是文明危機。’日內瓦論壇提前放映。”
我站起身,拎起行李。
謝明遠緊接著發來數據圖:十二小時內,拯救根脈登上法國、德國、瑞士推特趨勢榜,歐洲主流媒體開始跟進報道。
國內平台相關關鍵詞已被屏蔽,但境外鏡像網站流量暴增,尤其是那段60秒視頻,轉發量破百萬。
輿論倒灌,已經開始。
走出機場,馬協調員的車已在等候。
我剛坐進後座,許顧問的加密文件就傳了過來。
“查到了。”她的聲音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三年前,聯盟有一筆非遺傳承運輸補貼,撥給了‘山音物流’。這家公司,恰好是這次拆遷清運的唯一承包商。”
我點開附件,資金流向圖層層展開。
山音物流注冊地在偏遠鄉鎮,法人是個初中文化程度的農民,實際控製人卻是陳世昌的侄子——一個常年在外混跡、從不務農的閒散人員。
再往上追,股權結構經過三重空殼公司嵌套,最終指向一家注冊在英屬維爾京群島的離岸公司。
名字赫然在列:智策谘詢有限公司。
“更關鍵的是,”許顧問繼續說,“簽約前三日,該離岸賬戶向山音物流打款87萬,備注‘項目前期谘詢費’。這筆錢,當天就被拆分成十幾筆小額轉賬,流入村委會多名成員的私人賬戶。”
我盯著屏幕,忽然笑了。
他們以為用馬甲就能洗白?
用空殼就能藏身?
用“文旅”就能粉飾貪婪?
可錢會說話。
每一筆流水,都是他們的供詞;每一次轉賬,都是他們的腳印。
他們以為在下棋,其實早已把自己走成了死局。
“把證據鏈整理成可視化報告,”我說,“加上村民簽字偽造的對比圖,陳阿婆的視頻,還有那筆境外彙款的時間節點。我們要讓全世界看到,這場‘開發’,從頭到尾就是一場合謀。”
馬協調員點頭:“已經準備好了,隻等你一聲令下。”
我望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熟悉的路牌、褪色的廣告、路邊小攤升起的炊煙……這一切,曾是我逃離的貧困,如今卻成了我必須守護的故土。
手機忽然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