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發司營帳內,翻找的聲音詭異地停了下來,仿佛也被帳外這劍拔弩張的殺氣所凍結。
跪在地上的阿綰,忘記了哭泣,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擋在自己身前那堵如同山嶽般的玄色背影。
校場遠處,隱約傳來士兵操戈列隊的沉重腳步聲——是呂英帶著人趕來了!
一場風暴,即將撕碎這虛假的平靜!
所以,他們要動手了?要殺人了?
阿綰怕得要死,特彆想往後麵再躲躲。
空氣繃緊到了極致,仿佛一點火星就能引爆整個火藥桶!血腥味,似乎已經提前彌漫在每個人的鼻尖。
就在這千鈞一發、一觸即殺的時刻——
“哎喲喂——!趙大人!蒙將軍!嚴大人!這都聚在這兒做什麼呢?天大的事情,也擋不住填飽肚子呀!”
一個嬌媚得近乎刺耳的女聲,帶著風月場特有的誇張浪笑,突兀地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肅殺!
眾人猝然轉頭!
隻見明樾台館主薑嬿,扭著水蛇腰,帶著幾個粗壯的仆役,正嫋嫋婷婷地穿過校場走來。她換了身簇新的茜紅深衣,發髻重新梳過,插著晃眼的金步搖,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此刻笑得像朵盛開的花。
仆役們抬著幾個沉甸甸的食盒,濃鬱的肉香混合著黍米飯的焦香,強行衝散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味。
“妾身給諸位大人請安啦!”薑嬿走到近前,對著趙高和蒙摯福了福身,眼波流轉,聲音甜得發膩,“尚膳司的韋主管前幾日特意讓妾身送些吃食過來!說是今兒個恰逢‘望日’,按咱們大秦軍營的《戍律》,凡逢望日,戍卒軍吏皆需沐浴更衣,食黍飯肉羹,以示潔身敬天,祛除不祥!”她故意提高了聲調,點出這是始皇欽定的嚴苛軍規,不容違逆。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揮仆役將食盒放下打開。裡麵是熱氣騰騰的黍米飯團、油汪汪的醬狗肉、還有幾大罐飄著油花的肉羹。
食物的香氣在緊張的氣氛中彌漫開來,形成一種怪異的反差。
“沒想到今日趙大人和嚴大人竟然也都在,真是太巧了。幸好啊,妾身這是緊趕慢趕給送來了。”薑嬿笑著,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那尚發司低垂的門簾,又飛快地掠過趙高和嚴閭,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精明的了然。
她仿佛沒看到地上跪著的阿綰,也沒感受到那幾乎要凝固的殺氣,自顧自地張羅起來,“大人,將軍,這天都快黑了,先用些熱食吧?”她這話,明著是送飯,暗裡卻像是一盆恰到好處的溫水,潑在了即將燃燒的乾柴上,給雙方都遞了一個台階。
趙高眼中那冰冷的殺意微微波動了一下。
他扶著自己歪斜的發髻,目光在薑嬿那張堆滿諂媚笑容的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掃過蒙摯那依舊緊繃、卻因這突然的打斷而略顯滯澀的怒容。
始皇帝定下的《戍律》規矩,確實嚴苛,尤其是在這象征“除穢”的望日,見血動兵戈,乃是大大的不吉。若真在此刻與蒙摯徹底撕破臉,鬨得不可開交,傳到東巡途中的始皇帝耳中……趙高心思急轉。
嚴閭的手,也緩緩從腰間放下,那股欲擇人而噬的凶戾之氣收斂了幾分。他看向趙高,眼神請示。
營帳內,那翻箱倒櫃的聲音詭異地徹底消失了。片刻後,那兩名進去搜查的黑衣侍衛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對著嚴閭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無所獲的陰沉。
趙高臉上那層冰封的陰鷙,如同變戲法般,又慢慢融化開一絲極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抬手,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阿綰扯歪的發髻,仿佛剛才那劍拔弩張的一幕從未發生。
“嗬嗬,”趙高輕笑一聲,打破了死寂,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溫和,甚至帶著點戲謔,“薑館主說得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更何況是陛下親定的望日之餐?蒙將軍治軍嚴謹,恪守律法,本官佩服。”他這話,綿裡藏針,既是捧,也是壓,更點出了“律法”二字,提醒蒙摯不要逾矩。
他轉向薑嬿,笑容可掬:“有勞薑館主辛苦跑一趟了。這肉羹的香氣,倒是勾起了本官的饞蟲。”他不再看蒙摯,仿佛剛才的對峙隻是一場幻覺,施施然前行回了蒙摯的營帳,讓薑嬿帶著食盒跟上,一副準備享用晚餐的閒適模樣。
嚴閭也立刻換上了一副恭敬的表情,跟了過去。
那籠罩在眾人頭頂、幾乎要將人碾碎的殺伐之氣,竟被薑嬿這一籃子飯菜和幾句插科打諢的“軍律”,硬生生地攪散了!如同沸油潑雪,瞬間消弭於無形。
蒙摯站在原地,玄甲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攥緊的拳頭緩緩鬆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看了一眼依舊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阿綰,又看了一眼若無其事走向食盒的趙高和嚴閭,眼神複雜難明。
這場衝突被暫時按了下來,但蒙家軍與趙高之間那浸透了鮮血的舊恨,那“虎符案”留下的刻骨傷痕,絕不會就此消失。
風暴,隻是被推遲,終將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