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悲傷和難以置信的驚駭攫住了她,讓她小小的身體晃了晃,眼前發黑。
等她回過神來,隻看到薑嬿那婀娜的背影,正走向轅門外那輛垂著流蘇錦簾的馬車。一種本能的衝動驅使著她,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
“阿綰!”月娘驚呼一聲。
蒙摯濃眉緊鎖,看著那單薄的身影踉蹌著追向馬車,終究沒有出聲阻攔。
他隻是冷冷掃了一眼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的尚發司主管穆山梁和月娘,沉聲道:
“她若願留,尚發司便留她做事。她若要走,也不必攔。”他頓了頓,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眾人,“隻一點,莫要因她,給禁軍惹來半分是非!否則,軍法無情,連坐不怠!”
“是是是!謹遵將軍鈞令!”穆山梁的頭磕得砰砰響,額上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在這始皇帝治下,苛政如虎,連坐如網,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他可不想被一個小丫頭牽連。
阿綰幾乎是撲到了馬車邊。
車門尚未關閉,仆役們還在整理物品和韁繩。薑嬿則倚在鋪著厚厚熊皮的軟墊上,指尖揉著額角,臉上那點刻意擠出的哀傷早已褪儘,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厲。
她抬眼,看到氣喘籲籲、小臉煞白的阿綰,嘴角似乎極細微地勾了一下,隨即又化作了濃濃的哀愁。
“上來吧。”她聲音帶著倦意,伸出了手,“這裡……說話方便些。”她意有所指,但阿綰已經完全聽不出來了。
她隻是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馬車。
車門“哢噠”一聲輕響關上,車內彌漫著濃鬱的、混合了昂貴熏香和某種腐敗甜膩的脂粉氣息,令人有些窒息。
車壁鑲嵌著打磨光滑的青銅狴犴獸首,在角落一盞小巧的雁魚銅燈映照下,閃爍著幽冷的光。
馬車內部空間不大,卻布置得極儘奢華,與外麵苦寒的軍營格格不入。
薑嬿慵懶地靠在軟墊上,指尖撚著一支木簪,目光沉沉地落在阿綰臉上,混雜著厭惡和不耐煩的複雜情緒。
“說吧,死丫頭,”薑嬿的聲音壓得很低,“那漆盒,你到底拿沒拿?藏在哪兒了?”她開門見山,再懶得偽裝。
阿綰的心臟狂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迎上薑嬿的目光:“我沒拿!我說了,我隻是……隻是進去偷了幾塊糕點!”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但微微的顫抖還是泄露了內心的恐懼。
“糕點?”薑嬿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密閉的車廂裡顯得格外刺耳,“為了幾塊糕點,就值得你冒那麼大險,把你那跛腿的爹也搭進去?”她的話像刀子一樣剜在阿綰心上。
提到荊元岑,阿綰的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哭腔質問道:“你先告訴我!樂蓮姐姐……她是怎麼死的?她……她那麼好……”
薑嬿手指的動作頓了頓,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緊閉的車窗,聲音壓得更低:
“怎麼死的?還能怎麼死!被人勒死的!就在她自己的房裡!悄無聲息……連隻貓都沒驚動……”她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銳利如鉤,“就在你和你那跛腳爹混進明樾台的那晚之後!阿綰,你還不明白嗎?那個漆盒你到底拿沒拿?你義父死了,樂蓮也死了……下一個是誰?是你?還是我?”
“那漆盒裡……到底有什麼?”阿綰的聲音都在發抖,帶著哭腔追問,“你當初……為什麼要我去偷?”
薑嬿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在權衡。
最終,或許是樂蓮的死帶來的恐懼壓倒了一切,或許是覺得眼前這個小丫頭已不足為懼,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追憶和……怨毒交織的神情。
“有什麼?”她哼了一聲,帶著濃濃的自嘲,“不過是一個男人……負心薄幸的憑證罷了。”她從袖中摸出一方絲帕,卻沒有擦拭,隻是無意識地揉捏著。
“蒙琰……當年也算是個風流人物。”薑嬿的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涼意,“他送了我一支金鑲玉的鈿花,說是定情信物。哼,結果呢?那日他說要奉命駐守邊疆,歸期不定,要與我……一刀兩斷!”她捏著絲帕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泛白,“我一氣之下,就把那鈿花還給了他!他裝進了那個漆盒裡。可我又後悔了。”她的語氣軟了下來,帶著一絲不甘,“那鈿花……值不少錢呢!況且,那是我薑嬿在章台這麼多年,唯一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念想。所以,我才讓你去偷回來……想著他一個大將軍,也不會在意這點小玩意兒……”
她的敘述帶著楚館女子特有的、半真半假的哀怨。
“可你知道嗎?”薑嬿抬起頭,聲音有些變調,“就是因為你在那場宴席上偷了的那個漆盒,蒙琰……他拿不出虎符了!”
“虎符?”阿綰茫然地重複,這個詞對她來說極為陌生。
“對!調兵的虎符!”薑嬿的聲音尖利起來,“那天宴席結束後,趙高忽然要確認蒙琰手中的虎符,說是方便日後調兵。但蒙琰竟然拿不出來。丟失虎符,形同謀逆!始皇帝陛下……陛下最恨的就是這個!”她提到始皇帝時,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敬畏和恐懼,“結果……結果蒙家……蒙琰那一支……上下三十七口……全沒了!就在那一夜!鹹陽城外的亂葬崗,聽說都堆滿了蒙家人的屍首!”
薑嬿的描述,勾起了阿綰的某些記憶。似乎有那麼幾天,鹹陽城似乎有些不同,可她哪裡知道原來是這樣的場景——衝天的火光,淒厲的慘叫,濃重的血腥……而這一切的源頭,竟然是自己偷走的那隻漆盒?
“我不知道!阿綰,我真的不知道那盒子裡有虎符啊!我也沒見過啊!”薑嬿抓住阿綰冰冷的小手,她的手指也在劇烈顫抖,冰冷的觸感傳遞著真實的恐懼,“我隻想要回我的鈿花……我隻想要回我的鈿花……”她反複念叨著,仿佛這樣就能減輕罪孽。“樂蓮的死……一定也和這有關!那天荊元岑抓著樂蓮裝酒醉……他們找不到漆盒,自然是認為荊元岑有可能將漆盒趁亂給了樂蓮……阿綰,你今天也看到了,嚴閭他們闖進尚發司營帳翻箱倒櫃,不就是想找漆盒麼?就這麼明目張膽地來了……要不是我聽到消息跑過來……哎……聽阿母一句勸,這軍營你不能再待了!阿母都是為了你好啊!蒙摯……據說是蒙琰的兒子!他要是知道……知道那漆盒是你……他一定會殺了你!快跑吧!趁現在還能跑!”
薑嬿說的這一大番話,令阿綰整個人都混亂了。她在努力消化著其中的意思。但是,若是跑?跑去哪裡?為什麼又跑?
不!
一個更強烈的念頭瞬間壓倒了恐懼——若說這些事情都和漆盒有關,那麼她更應該留下來,把事情搞清楚,甚至如果可以的話,定然是要為義父荊元岑和樂蓮姐姐報仇的!
“我要報仇!”
薑嬿被她眼中的恨意驚得一怔。
阿綰不再看她,雙手都已經攥成了拳頭。
那日她拿到漆盒之後就塞進了荊元岑的工具箱中。
工具箱裡有一個小小的夾層,平日裡是荊元岑私藏吃食的。後來,工具箱被呂英送回了尚發司營帳,阿綰哭了好幾天之後才想起去看看漆盒。
小小的漆盒,甚至沒有她的巴掌大。悄悄打開,裡麵有一支精巧的金鑲玉鈿花,有七枚半兩錢,還有一條薄如蟬翼的橘色冠帶。那必然是頂頂上好之物,阿綰這些年都沒有見過有人用過這樣的冠帶。可她的確沒有見到過虎符,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想過這裡麵還能夠藏著虎符。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