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死寂,唯餘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李烽粗重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綰的手上。那雙手剛剛翻檢過死者汙穢的發髻,竟未沾染一絲血汙,看來她的確也很是小心翼翼。
蒙摯離阿綰最近,他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她籠罩。
他俯身看向了屍身的腦後發髻深處,的確是有未經染色的棕色麻繩,與呂英後腦那些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的黑色麻繩有很大區彆。
“什麼情況?”蒙摯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他看向阿綰,這小女子少女仰著臉,淚珠還掛在纖長的睫毛上,如同帶露的梨花,看著令人有一點點心疼。
不過,這個念頭在蒙摯腦中一閃而過,隨即被穆山梁的聲音打斷。
“將軍容稟!”尚發司主管穆山梁上前一步,擋在阿綰身前半步。“尚發司為將士編發,尤重儀容。凡發量稀疏者,皆以特製麻繩混入真發之中,不僅令發髻飽滿挺括,更能固髻不易散亂。此乃軍中定製,由來已久。”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屍身發髻中的棕色麻繩,略微歎息了一聲才繼續說道:“荊元岑——也就是阿綰的義父,他手藝精湛,尤善琢磨。月前,他尋得古方,以五倍子搗汁,輔以鐵漿水反複浸染熬煮,終將麻繩染作玄黑之色,色澤沉鬱,略帶烏光。此染法繁複,耗時甚久,染成之繩,色牢度極佳,水浸日曬亦難褪色,混於發中,幾可亂真。”
穆山梁說著,從自己隨身的工具皮囊中取出一小束染好的黑色麻繩,雙手恭敬地呈給蒙摯。那麻繩果然烏黑油亮,觸手堅韌,與李湛發髻中那幾根暗淡粗糙的棕繩形成天壤之彆。
“自荊元岑獻上此技,尚發司已按軍令,為營中所有需用麻繩固髻之將士,一律改用此黑色染繩,無一例外!便是將軍您……”他對蒙摯微微躬身,“卑職前日為將軍整理鶡冠儀容,將軍發髻中所用支撐定型之繩,亦是此物!”
此言一出,帳內氣氛陡然一變。
此時,不論是醫士辛衡、仵作樊雲以及呂英、白辰,就連被按在地上的李烽,哭聲噎了一下,隨即看向了蒙摯。
蒙摯神色不動,卻下意識地抬手,撫向自己腦後那象征身份與榮耀的鶡冠。鶡冠以玄色漿布製成,威嚴莊重。其下,他濃密的黑發被精心梳理,編成三條粗壯有力的麥穗狀發辮(此為秦軍高級將領特有發式,源於更古老的“椎髻”傳統,象征力量與統禦),再以高超的技法擰成一股,穩穩地彆入冠底基座之中,紋絲不亂。這發髻不僅關乎儀容,更代表著蒙氏在軍中的特殊地位——始皇帝特許的榮寵——蒙家最年輕的將軍也可以梳大秦最高武將發髻。
此刻,蒙摯的手指隔著冠帶,清晰地觸摸到發辮深處那根堅韌、光滑的支撐物——正是穆山梁所說的黑色麻繩!它的存在,是發髻挺括如山的根基。
“呂英!”蒙摯沉聲喚道。
“喏!”呂英立刻會意,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將自己腦後朝向將軍。
他身為校尉,依秦製可梳扁平六股式發髻(一種由六股寬辮環繞盤結的樣式,較之蒙摯的麥穗辮更顯規整,配以單板麻布質帽冠,屬中級軍官標準發式)。這發髻同樣需要麻繩作為骨架支撐,才能保持其規整的形態,不至於在激烈的戰鬥中散亂失儀。
蒙摯銳利的目光仔細審視著呂英的發髻根部。
果然!
在每一股編得一絲不苟的發辮深處,都巧妙地嵌入了一根烏黑發亮的麻繩,與呂英本身的發色完美融合,若非特意尋找,幾乎難以分辨。
蒙摯收回目光,轉向仵作樊雲時,眼神已如冰封的寒潭:“樊仵作,驗屍之時,可曾留意死者發髻中麻繩顏色?”
樊雲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額上瞬間滲出冷汗。
在始皇帝嚴刑峻法之下,仵作驗屍稍有疏漏,輕則鞭笞,重則連坐!
他慌忙跪下,聲音發顫:“將軍……將軍息怒!卑職……卑職隻顧查驗致命傷情與毒物痕跡,確……確實未曾留意這發髻內襯之物顏色有異!卑職失職!請將軍責罰!”他一邊說,一邊重重磕頭,夯土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現在!立刻!給本將看仔細!”蒙摯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苛政之下,任何細節都可能成為斷案的生死線。
“喏!喏!”樊雲連滾爬起,顧不得儀態,撲到李湛屍身旁,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再次撥開那團亂發,仔細檢視那些棕色的麻繩。辛衡也趕忙湊上前協助。
就在眾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屍體吸引時,阿綰的目光再次掃過那片混亂的發叢——除了那幾根刺目的棕色麻繩,一抹極其細微的黑色絲狀物一閃而過!它似乎不是麻繩,更像是……一條斷裂的黑色冠帶絲縷!
阿綰心頭猛地一跳,一個模糊的念頭瞬間劃過腦。
但她此時,絕非是說出這個的時候。
她迅速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中閃過的驚疑,身體又往穆山梁寬厚的背後悄悄挪了半步。
“所以,這麻繩……”蒙摯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光掃過地上抖如篩糠的月娘,又看向穆山梁,“足以證明,李湛發髻中這些棕色麻繩,絕非近日由尚發司所編,更非月娘所為?”苛政如刀,證據鏈必須完整無缺。
“將軍明鑒!”穆山梁斬釘截鐵地回應,腰杆挺得筆直,“黑色染繩乃軍中新規,自實施之日起,營中所有編發皆用此繩!這棕色麻繩,隻能是舊物,或是……外人所為!月娘今日為李屯長編發,所用必是黑繩無疑!此乃鐵證!”
“胡說!”一聲淒厲的嘶吼響起。
被白辰死死按住的李烽,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起,他拚命掙紮著,幾乎要掙脫鉗製,嘶聲力竭地吼道:“將軍!您彆聽他們狡辯!這賤婢!就是這個叫月娘的賤婢!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勾引我大哥不成,被我大哥當眾斥責羞辱,她懷恨在心!定是她!定是她趁梳頭之機下了毒手!將軍!您要為我們李家做主啊!您……您可是我們李家的人啊!您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李家的人”四個字,令蒙摯的臉色驟然一沉,眼中都有了淩厲之光。
他與李家那位女子的婚約,雖因始皇帝東巡和蒙家內部事務尚未正式納采問名,但在鹹陽的權貴圈中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本是門閥聯姻、鞏固勢力的常事,如今卻被李烽在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中,以如此粗鄙直白、近乎脅迫的方式喊了出來!這簡直是將他蒙摯架在火堆上烤!一股難以言喻的慍怒和巨大的尷尬瞬間席卷了他。他能感覺到呂英、白辰投來的複雜目光,甚至能感覺到身後阿綰那帶著一絲探究的、小心翼翼的眼神。
這聲嘶吼,不僅是在攀扯親情,更是在赤裸裸地提醒他:你蒙摯今日若不能嚴懲“凶手”給李家一個交代,便是忘恩負義,便是不顧姻親之誼!
蒙摯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和難堪。他明白,此刻任何情緒化的反應都可能將局麵推向更危險的境地。
不過,他還是極為不滿地“哼”了一聲,白辰會意,立刻將李烽壓製得更用力一些,甚至還悄然捂住了他的嘴。
“穆主管,李烽方才所言——關於月娘與李湛之間……可確有其事?”蒙摯還是非常謹慎的,在始皇帝“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的苛政鐵幕下,每一個疑點都必須被反複敲打,每一個“罪犯”都必須有明確的動機和證據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