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那個小小的漆盒已成為絕不能承認的秘密。
阿綰心裡迅速盤算著對策,但臉上已經在瞬間堆滿了難以置信的委屈。
她睜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裡迅速氤氳起一層水汽,就這麼看著薑嬿,聲音帶著顫抖,仿佛下一刻馬上就要哭出來一般:
“阿母!我真的什麼都沒有拿!您為何總是不信我呢?”
她甚至還急得跺了跺腳,一副小女兒情態,“我若是真要偷拿什麼,乾嘛不去動您床底下那箱沉甸甸、黃澄澄的金子?那不比一個破漆盒強多了?那裡的東西,我隨便拿幾樣都不至於要窩在這個尚發司裡討生活啊!”
薑嬿那雙精於識人的媚眼仔細審視著阿綰——眼前這小女兒臉色蒼白,眼圈微紅,淚珠將落未落,那副柔弱無辜、帶著幾分天然媚態的模樣,竟恍惚間與記憶中某個早已模糊的故人身影重疊起來。
她心頭莫名一軟,那點咄咄逼人的懷疑悄然消散,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
此時,呂英和白辰再次上前一步,雖未言語,但那份“請”的姿態已不容拒絕。若是不從,怕又要動粗強行將她架走了。
薑嬿無法,隻得最後看了阿綰一眼,語氣複雜地丟下一句:“你也大了……往後,自己顧好自己。”說罷,扭動著依舊窈窕的腰肢,跟著兩名軍士離開了轅門,空氣中依然殘留著香脂味道,那是阿綰最熟悉的夜曇之香,濃烈異常。
回到尚發司那頂熟悉的營帳,氣氛依舊有些沉悶。
月娘悄悄蹭到阿綰身邊,一邊整理著梳篦,一邊壓低聲音好奇地問:“阿綰,你阿母……今日看來倒也並非全然不疼你。她若真想強行帶你回明樾台,以她的手段和明樾台的背景,便是蒙將軍,恐怕也未必能強硬阻攔吧?”
阿綰正將一束黑色的麻繩繞成團,聞言動作頓了頓,低聲歎息道:“我並非明樾台在籍的歌姬,沒有賣身契絆著。我的戶籍是獨立的良民籍……這也是阿母當年,親手為我辦下來的。”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微微一愣。
以薑嬿那般精明算計、掌控欲極強的性子,竟會早早為她脫去賤籍,留好這條自由的退路?這實在不像那個唯利是圖的薑嬿。或許……她心底深處,也並非真願意自己步上明樾台其他女子的後塵吧。
阿綰心下又在悄然歎息,一絲複雜的情緒掠過。
但此刻更讓她懸心的,是薑嬿臨走時那句話——樂蓮的房間被人翻動過了。這說明,暗中仍有眼睛在盯著那個漆盒!可那盒子不過巴掌大小,還能藏下什麼?莫非……其中有夾層?
一個念頭蠢蠢欲動,她想立刻將那漆盒從工具箱的隱秘夾層裡取出來,再仔細查驗一番。但此刻營帳內人多眼雜,絕非良機。隻得按捺下急切,暫且將此事壓下。
日子便這般看似平靜地流淌下去,波瀾不驚。
經李湛、李烽一案,鹹陽城外這支守軍乃至整個鹹陽地區的禁軍都進行了一場徹底的整肅。
軍紀森嚴,令行禁止,往日裡一些散漫懈怠、欺上瞞下的風氣為之一清。
兵士們操練的口號聲越發嘹亮,鎧甲兵器擦得鋥亮,精神麵貌竟比以往提升了不少。
轉眼已是初秋,天高氣爽。
始皇陛下東巡車駕返回鹹陽。
禦輦經過巍峨的城門時,始皇透過車簾,望見道旁戍衛的禁軍一個個盔明甲亮,身姿挺拔,氣象森嚴,龍心甚悅,當即下令厚賞三軍。
據聞,陛下於鹹陽皇宮聽蒙摯與李信稟報李湛一案始末後,並未苛責兩位將領治軍或治家不嚴,反倒沉吟片刻之後詢問了丞相李斯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李卿,朕觀此案,牽連甚廣,刑罰酷烈。依你之見,我大秦律法……是否過於嚴苛了?”
這一問,引得李斯精神大振,立刻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地闡述起“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深意,強調嚴刑峻法乃富國強兵、安定社稷之根本,萬不可動搖。
一番長篇大論,聽得始皇眉頭微蹙,麵色漸漸沉靜下來,未再多言。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始皇竟特旨賞賜明樾台一千兩金。旨意中言道,歌姬綠腰雖出身微賤,然慘死之下,一屍兩命,實屬可憐,此金略作撫恤。
想來是陛下巡遊歸來,心情頗佳,方才有此額外恩澤。
他甚至過問了一句紅柳的安置。
李信忙回奏道,一雙孫兒已認祖歸宗,由李家撫養。至於那女子,出身風塵,自是尋個由頭打發走了便是。
不料始皇卻搖了搖頭,緩聲道:“稚子何辜,豈可無母?縱使祖輩嗬護備至,終不及生母親育。此女既為李家延下血脈,便該給她一個名分,讓孩子在其身邊長大。”
天子金口一開,紅柳的命運就此改變,竟得以正式踏入李家的高門。
至於魏珍與元霍之間的私情,始皇則毫無過問的興趣,這等微末小事,不值一提。
當然,也並非全是恩賞。
始皇又降下另一道旨意:明樾台管教不嚴,隱匿命案,觸犯秦律,即日起封門一月,責令台主薑嬿攜闔館上下閉門思過!
陛下甚至在大殿之上冷聲道:“館中既出人命,就當立即報官勘驗。妄圖遮掩私了?視我大秦律法如無物麼?!”那神情變得極為嚴厲,甚至還拍了拍案幾。
所以,這道旨意是由中車府令趙高親自督辦的。
據說查封之時,趙高手下的郎官嚴閭帶隊前往,那薑嬿自是要撒潑哭鬨一番,卻被嚴閭毫不留情地厲聲嗬斥,甚至暗中吩咐手下“攙扶”時下了黑手,踹了她幾腳,疼得薑嬿半月都難以下榻行走。
聖意如風,拂過鹹陽,幾家歡喜幾家愁。
阿綰的日子,重又歸於尚發司那日複一日的梳篦麻繩之間,隻是那工具箱夾層中的小小漆盒,一直沒有機會再打開,是否有夾層的秘密,也未曾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