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禁軍大營的轅門外,晨霧尚未完全散儘,帶著些許涼意。
阿綰站在那兒,看著眼前兩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禁軍甲士——小魚和小黑。
今日,他們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秦軍製式皮甲,甲片以牛皮為基,關鍵部位綴以薄銅片,打磨得鋥亮,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皮甲內襯著厚厚的赭色葛布軍服,腰間緊緊束著皮質鞶帶,懸掛著表示新兵身份的木製符牌。雖是最低階甲士的裝備,卻也將兩個少年襯得挺拔了幾分。
頭上梳著標準的初等甲士椎髻,頭發被緊緊束於頭頂,結成簡單的圓髻,以一根木簪固定,顯得利落乾脆。這發髻是阿綰今早特意為他們梳理的,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和力氣,確保在未來的跋涉和操練中至少三日不會鬆散。此刻她的手指還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紅,隱有痛感。她都不禁悄悄活動著手指,減少一些不適。
那身沉重的皮甲對於尚未完全長成的少年來說,顯然是個不小的負擔。小魚和小黑都在努力挺直尚且單薄的脊背,繃緊下巴,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威武雄壯些,但那細微的、適應重量的僵硬感還是瞞不過阿綰的眼睛。阿綰忍不住笑了出來,眼兒彎彎,看起來有些明麗。
小魚和小黑被編入新營,即將開赴驪山,擔任監修始皇陵的差事。
那裡的條件很是艱苦,完全就是在山坳之中,工程浩大無期,曆來是磨礪新兵的去處。雖名為“監軍”,實則與役夫無異,需得熬上數年,方有可能調回鹹陽正規軍中。
但若是表現不好,很有可能就會一直留在那裡。此時,始皇的陵寢已經修了三十餘年,竟然還沒有完工的意思。不少甲士甚至都沒有熬到年份,就一命嗚呼了。
但此時的小魚和小黑倒是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一定能夠順利回來的。
“阿綰,”臨到出發的時候,小魚終於流露出不舍的樣子,甚至還有些絮叨,“我和小黑走了之後,你往後在營裡要乖一些,記得按時吃飯,彆光顧著忙。若是實在趕不及去庖廚,就……就去求求蒼頭阿爺,讓他偷偷給你藏塊餅子,記住了沒?”他努力想讓語氣輕鬆些,眼底卻藏著萬般情愫。
小黑在一旁重重地點頭,嘴唇抿得緊緊的,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隻是用那雙黑亮的眼睛看著阿綰。
“嗯,知道啦。”阿綰用力地點點頭,揚起一個笑臉,想讓他們安心。她又仔細看了看兩人的發髻,伸手替小黑正了正有些歪斜的木簪,“到了那邊,一切小心。聽說驪山那邊規矩更嚴,你們……彆再毛毛躁躁的。”
“等我們三個月一次沐休,一定回來看你。”小魚吸了吸鼻子,繼續叮囑,“你也彆太拚命乾活了。就算……就算南河不在了,穆主管肯定也能很快找到人補上缺的。”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個血腥的結局。
南河的結局是車裂。
依秦律,謀害大秦的高級軍官,罪無可赦,當處極刑。
那日的場麵,阿綰遠遠瞥見一眼便不敢再看,隻覺得那幾日營中夥食都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當然,按律,尚發司全司皆應連坐,最輕也需重責軍棍,不死也要脫層皮。
但最終,蒙摯下了判令:罰沒尚發司一年餉錢,嚴禁隨意出入營壘。對於這些大多身有殘疾、無家可歸的匠人而言,這已是天大的恩典——雖無餉銀,但尚有遮風避雨之所和每日兩餐粟飯。眾人幾乎是感恩戴德地接受了這份“懲罰”,沒有任何怨言。
死了一個南河,無人惋惜,也無人再提及此事。
更因為事後,辛衡和樊雲在南河那簡陋的鋪蓋卷裡搜出了用油紙包裹的劇毒粉末,觸之即亡。想到曾與這般危險之物同處一帳多時,尚發司的每一個人都後怕不已。
李信大將軍對此判決未置一詞。
李湛行為不端,始亂終棄在前,終究是李家理虧,此事能儘快了結,保全顏麵,已是最好的結果。
然而,對於李烽,李信卻展現了鐵血無情的一麵。
他親自下令,於校場當眾杖斃!
理由冠冕堂皇:李家兒郎,須得光明磊落,豈能行此冒名頂替、欺辱弱女之齷齪事?即便未直接殺害李湛,但其心術不正,覬覦族產,更親手釀成綠腰一屍兩命的慘劇,罪不容誅!
他要以家法軍規,整肅門風!
那日的慘狀,阿綰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
杖棍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響、李烽聲嘶力竭最終歸於沉寂的哀嚎……她當時嚇得魂飛魄散,一頭紮進一旁薑嬿散發著濃烈香氣的懷裡,死死閉著眼,再不敢多看半眼。
李烽父母早已經哭暈過去。而李湛的父母冷眼在一旁看著。他們的眼淚早已經乾涸,麵對如今這樣的結果,也完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或許,萬幸中的萬幸是,李湛還留有兩個孩子,和一個未亡人。
不過,這又是另外的安排,與蒙摯亦或是阿綰這邊的禁軍並無關係,也無須過問。
一樁命案,牽連輾轉,最終竟累及五條性命(李湛、綠腰及胎兒、南河、南苑、李烽)。
這份沉重,讓尚未經曆太多世事的阿綰感到一陣陣發冷。
因為人命過多,案卷需呈報始皇禦覽。
蒙摯需陪同李信前往宮中,麵見中車府令趙高,先行稟明案情。
這一次,無需阿綰同往。
離營前,蒙摯瞥見仍在營中磨蹭、試圖與阿綰再多說幾句話的薑嬿,對呂英和白辰微一頷首。兩名親兵會意,上前“客氣”且堅決地將這位風姿綽約的明樾台台主“請”出了軍營。
薑嬿還是拉扯著阿綰不肯撒手,一直行至轅門口,她趁呂英白辰二人稍一鬆懈,猛地湊到阿綰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急速低語,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
“死丫頭,樂蓮的房間被人翻動過了。說,你到底拿沒拿那個漆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