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簾再次被掀開,呂英和白辰押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並粗暴地將其推搡到帳中。
這正是南河。
出乎所有人意料,這個三十五歲、因舊傷而微跛一條腿的尚發司匠人,被反擰著胳膊,臉色因疼痛而發白,嘴角卻掛著一絲怪異而平靜的笑意。
他的右臂不自然地垂著,顯然是脫了臼,呂英和白辰抓捕時想必沒少用力氣。但他硬是咬著牙,沒喊一聲痛,隻是用那雙沉靜得過分的眼睛,緩緩掃過帳內每一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
呂英在他膝窩處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南河悶哼一聲,踉蹌著跪倒在地,但那抹詭異的笑意仍未散去。
跪在一旁的尚發司主管穆山梁,此刻麵如死灰,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凶手指向尚發司,他身為管事,難逃連坐之罪。這份雖卑微卻安穩的活計,恐怕是到頭了。月娘也是同樣的心思,她臉色慘白,雙手緊緊絞著衣角,眼中充滿了恐懼和對未來的茫然。
蒙摯麵沉如水,聲音冷硬如鐵,打破帳內詭異的寂靜:“南河!可知為何拿你前來?”
南河抬起眼,目光掠過蒙摯威嚴的麵龐,又緩緩移向一旁瑟瑟發抖的月娘,最終落在昏死過去、滿臉血汙的李烽身上,那笑意竟然又加深了幾分,透著令人心底發寒的漠然。
“南河!”蒙摯見他這般模樣,語氣更厲。
南河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應道:“不知。”
阿綰抿了抿有些發乾的嘴唇,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她在南河麵前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南叔……是不是你做的?”
“我做了什麼?”南河依舊笑著,反問道,那笑容像是刻在臉上的一張麵具。
“殺了李湛屯長。”阿綰的聲音很輕,她看著南河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裡有些發怵。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因她常幫著留飯而對她總是很和善的阿叔,此刻卻讓她感到一絲寒意。
“我為何要殺他?”南河的表情依舊平和,甚至帶著點閒聊般的隨意。
“夠了!”主位上的李信早已不耐,猛地一拍案幾,怒吼道,“在此廢什麼話!直接大刑伺候,看他招是不招!”
阿綰卻沒有理會李信的咆哮,她的目光依舊牢牢鎖著南河,聲音清晰地說道:“因為李湛辜負了你的妹妹南苑。你氣不過,所以要殺了他報仇。”
南河眼中的黑色瞳孔終於有了收縮,那一直掛著的笑意在瞬間有了些僵硬。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反問:“是麼?”
“是。”阿綰肯定地點頭,目光毫不退縮地迎著他,“你的妹妹南苑,七八日前投河自儘。起因,應該就是李湛吧?”
南河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陡然變得嘶啞低沉:“這件事……你竟然知道了?”他頓了頓,那雙一直帶著笑意的眼睛終於銳利起來,緊緊盯住阿綰,“那你又是如何猜到……是我?”
這話無異於當眾承認!
帳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和低呼!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驚訝與難以置信之中。
一直守在帳外豎著耳朵聽的辛衡和樊雲,此刻也忍不住悄悄掀開帳簾一角,擠了進來。蒙摯瞥了他們一眼,並未嗬斥,默許了他們旁聽。
“因為……月娘。”阿綰微微停頓,目光轉向了跪在一旁、早已驚得目瞪口呆的月娘。月娘睜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為何會牽扯到自己。
阿綰整理了一下思緒,才繼續說道:“這案子最關鍵的一處,在於你誣陷了月娘。月娘與我情同姐妹,這三年來幾乎無話不談。因此,當初有人說她是凶手時,我第一個不信。她與李湛確有過接觸,但絕無私情。我阿母……曾說過,”她說到這裡,回頭看了一眼同樣一臉錯愕的薑嬿,阿綰卻隻是微微一笑,繼續道,“這世間殺人之事,除了國仇,便是家恨,再就是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了。”
“由此推想,尚發司一向老實本分的月娘,近來隻做過一件格外不同的事情。便是約莫半年前,你提及妹妹南苑新寡,生活艱難。月娘心善,便托人介紹南苑去了禁軍‘尚洗司’漿洗衣物,掙些辛苦錢貼補家用。”
“但聽說南苑並不喜那份活計,時常偷懶。後來,還有人看見她在營地外的渭水河邊獨自發呆,神情恍惚。甚至有一次失足落水,恰被巡營路過的李湛所救……”
阿綰的聲音平穩,將零散的碎片一點點拚湊起來:“或許便是因此,南苑對英武的李屯長生了情愫。而李湛……他已有未婚妻魏珍,外有紅柳,又怎會真心對待一個寡居的洗衣婦人?想必是拒絕了南苑,或是……始亂終棄。南苑承受不住這打擊,最終選擇了投河自儘。”
“你得知妹妹慘死的真相,心中憤懣難平,便起了殺心。你妹妹是繡娘,家中最不缺的便是各種細針。而你,是尚發司手藝最好的匠人之一,常年與人的頭發、頭顱打交道,對頭骨縫隙再熟悉不過。要將一根淬了劇毒的細針,神不知鬼不覺地刺入李湛的後腦,對你而言,並非難事。”
阿綰說完這一長串推論,帳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聽著,目光在南河和阿綰之間來回移動,觀察著南河的反應。
南河聽得極為認真,甚至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仿佛在欣賞一段與己無關的故事。隨即,他又拋出一個問題,語氣甚至帶著點玩味:“那我為何……非要冤枉月娘呢?”
“這……”阿綰看了一眼月娘,神色間露出一絲為難,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知道了?”南河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帳中顯得格外刺耳,“尚發司裡,人人都當你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沒想到……你倒是知道得最多。怎麼,這個問題,難住你了?”
一旁的仵作樊雲遲疑地插話:“難道……你恨月娘當初為你妹妹介紹了漿洗的活計?雖說……這般算是間接讓你妹妹與李湛有了相識的機會……可這也不至於……”
“我有那般心胸狹隘麼?”南河嗤笑一聲,打斷了他。
“我阿母還說過,”阿綰再次開口,目光又一次投向薑嬿,薑嬿依舊是一臉“我絕對沒說過”的茫然。阿綰卻轉回頭,看著南河,輕輕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通透與一絲悲憫,“陷於情愛之中而不得的人,心會變得很小,很小。小到隻能裝下那一個人,和因她而生的所有怨憎。”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清晰地說道:“你心裡戀慕月娘,但月娘的心並不在你身上。她……另有鐘情之人。你求而不得,因愛生怨,積怨成恨。便想著,若能尋個機會,既報了仇,又能將月娘拖下水,看著她身敗名裂甚至……或許你心裡便能痛快些了。是這樣麼,南叔?”
南河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僵住,凝固了片刻。隨即,他像是卸下了所有偽裝,發出一聲不知是哭是笑的長歎,肩膀垮塌下去,整個人透出一股濃重的疲憊與灰敗。
“是啊……”他低聲承認,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這……還真的……一點都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