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西南隅那場倉促卻哀戚的小規模法事終於結束了。
香燭燃儘後的灰燼被內侍小心掃除,紙錢焚燒後的青煙也漸漸散儘,隻留下一股混合著檀香和焦糊氣的特殊味道,在陰冷的宮室間縈繞不散。
魏家眾人經過這兩日的巨大悲慟和心力交瘁,此刻大多麵色蠟黃,眼神空洞,被一種深深的疲憊籠罩。
在內侍的引導下,他們相互攙扶著,沉默地離開了這座帶給他們無儘傷痛的皇宮,回去準備魏華真正的葬禮。
唯有魏冉,以及魏華生前的貼身婢女小蝶,依然守在停放屍身的宮室門外。魏冉雙眼赤紅,布滿血絲,下巴上的胡茬更顯雜亂,兄妹情深,他至今無法接受昨日還笑語嫣然的妹妹,此刻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骸。小蝶則低聲啜泣著,眼睛腫得像核桃。
當阿綰跟著樊雲等人再次來到宮室前時,魏冉隻是用布滿血絲的眼睛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側身隻讓阿綰進去,他自己也默不作聲地跟在了後麵,目光始終膠著在那一方被粗麻布覆蓋的隆起之上。
宮室內,燭火搖曳,將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更添幾分陰森。
阿綰規規矩矩地先向魏冉行了一禮,又轉向屍身,深深一拜,“魏家女郎,小人阿綰今日再次勘驗,若有冒犯之處,請您海涵。此次勘驗之後,若無新的發現,您便可歸家入土為安了。小人定當如實記錄所見一切,絕無遺漏。”
這番話,與其說是對逝者所言,不如說是說給一旁的魏冉聽的,意在表明自己隻是恪儘職守,並無不敬之心。實際上,阿綰心中已對一些細節有了模糊的猜測,隻是缺乏證據,不敢妄言。
原本計劃的第三次驗屍是在明日,但顯然,魏家人在宮中的持續哭喪已經讓始皇感到了厭煩,一道口諭下來,驗屍提前,隻求儘快了結此事。更何況,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也不過是小事情,如此這般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之後最重要的是安撫魏繚,以及平衡朝堂派係,那些才是當務之急。
屍身比清早見到的更加可怖。
宮室內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屍體膚色呈現出一種僵硬的青灰色,仿佛蒙上了一層灰塵。那些因滾落台階造成的擦傷和淤青,此刻已徹底轉化為深黑色或紫黑色的斑塊,猙獰地盤踞在曾經光滑的皮膚上。
阿綰強忍著暫時不去看屍身的頭部,樊雲告誡過她,人死後超過一日,麵容會開始變色,傷口會滲出黑血並散發出惡臭。
即便如此,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敗氣味已經鑽入她的鼻腔,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隻能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當場失態。
她記得清早查驗時,左腳踝有明顯的扭傷淤青。此刻,在昏暗的燭光下,她湊近了仔細觀看,心頭猛地一跳——在原本青黑色的淤痕上方,接近腳踝骨的位置,竟然多了一道細細的、呈半環狀的暗紅色痕跡!
這痕跡很不顯眼,像是被什麼細韌的東西勒過或纏繞過,與周圍摔跌造成的淤青截然不同!
阿綰的心跳驟然加速,但臉上不敢露出分毫異樣,甚至沒有立刻將這個發現告知正在門口等待記錄的樊雲,隻是繼續完成了其他部位的粗略檢查,第三次驗屍便在沉默中匆匆結束。
此時此刻,魏家準備的棺槨已經抬到了宮室外。
阿綰看著那具黑漆漆的棺木,心中升起一絲憐憫。
她鼓起勇氣,低聲對一直守在旁邊的魏冉請求道:“校尉大人,小人……小人是尚發司的匠人,可否……可否讓小人替魏家女郎重新梳理發髻,整理儀容?讓她……走得體麵些。”
魏冉布滿血絲的眼睛轉向阿綰,或許是看到她眼中的真誠,也或許是知道她手藝靈巧,最終僵硬地點了點頭。
當粗麻布被掀開,露出魏華那毫無生氣的灰敗臉龐時,魏冉終究沒能忍住,彆過臉去,發出了嗚咽之聲。
但阿綰還是請魏冉幫忙將屍身扶起一點,以便梳理頭發,可此時的屍身已經完全僵硬,根本無法做到。
阿綰隻好自己跪坐在冰冷的案台旁,儘量伸直雙臂,以一種極其彆扭和費力的姿勢,小心翼翼地為魏華解開發髻。
魏華生前為了覲見始皇,梳的是華麗高聳的淩雲髻,儘顯貴女風範。而按照大秦律例對未婚亡故女子的妝殮要求,需梳象征飛升仙界的飛仙雙髻,樣式更為繁複。
阿綰凝神靜氣,憑借靈巧的雙手和熟練的技巧,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一點點地將散亂的頭發梳理順滑,然後一絲不苟地編結成規整的雙髻。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就像是在為生者編發一般。
編好發髻後,看著魏華那過於灰敗的臉色,阿綰又向守在門外的婢女小蝶要來了些許胭脂水粉。
她極輕、極小心地為魏華敷上薄薄一層粉,淡淡掃上腮紅,描摹了眉形。雖然無法恢複生前的鮮活,但至少讓遺容看起來安詳了許多,不再那麼駭人。
當一切整理完畢,魏冉回過頭,看到妹妹仿佛隻是沉睡過去的容顏時,積壓了兩日的悲痛如山洪般爆發,他撲到棺槨旁,放聲嚎啕痛哭,那哭聲在空寂的宮室中回蕩,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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