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正殿,七十二根蟠龍金柱巍然聳立,柱身玄漆為底,朱砂繪就的螭紋在宮燈映照下如血蜿蜒。
始皇已端坐回了那九階玉台之上,玄衣纁裳垂落丹墀,十二章紋在燭火中明滅不定。十二旒白玉珠冕後,那雙橫掃六合的眼睛正凝著冰霜。
趙高躬身在禦案三丈外,腰背彎得幾乎與地麵平行:“臣的確不知昨日的事情,還請陛下讓公子高殿前回話,他是當事人,應當知道的更多一些。”
“宣。”帝王的聲音在空曠大殿激起回響,驚得梁間懸掛的編鐘微微震顫。
趙高碎步退至殿門,玄色官靴踏在青金石鋪就的地麵,竟未發出半點聲響。
他對著跪在殿外的公子高深深一揖,雪粒在躬身時從肩頭簌簌落下:“殿下,陛下有請。”
公子高掙紮著要站起,凍僵的雙腿卻不住打顫。
趙高伸手相扶,指尖在觸到他肘彎時幾不可察地加重力道——那看似攙扶的動作,實則將人牢牢控在掌中。
“要說何事?”公子高嗓音嘶啞,狐疑地瞥向趙高。
卻見這宦官麵容依舊白淨如玉,眉宇間凝著慣有的恭順,唯有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精光,“老奴看不知道陛下要問什麼,您進去之後就照實回答就好。”
公子高的確還想再問一句,但想到趙高這種八麵玲瓏心的人,平素就是滴水不進,如今更不會和自己說實話。所以,他也就不再說話,借著他的力氣進了大殿。
踏入大殿的刹那,暖意混著龍涎香撲麵而來。
他正待站穩,可趙高扶在他肘間的手突然撤力。
隻聽“咚”的一聲悶響,公子高雙膝重重磕在青金石地磚上,劇痛讓他瞬間伏倒在地。
禦座上的始皇微微傾身,冕旒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階下侍立的郎官們屏息垂首,唯有殿角銅漏滴答作響。
公子高伏在冰冷的地麵,心裡又氣又急,但也不便發作。
他猛地抬頭,正對上禦座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兒臣......”他艱難開口,“求父皇明鑒!”
始皇垂眸凝視著伏在丹墀下的兒子——這是他第六子,眉眼間竟尋不見半分嬴氏一族的英武。
那張總帶著幾分憊懶的麵容,讓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長信宮裡那個總是低眉順眼的侍女。
那女子叫什麼來著?
似乎是在某個雪夜悄無聲息地病逝了,連棺槨都是草草送出宮的。
當初本欲將他交給李斯,讓他與扶蘇一同教養,誰知這豎子三歲便將《秦律》竹簡掰斷了當木劍耍,七歲射箭竟把箭簇對準太傅的發冠,隻有吃飯的時候最積極,總是跑在最前麵,一點規矩都沒有……
禦座旁的青銅仙鶴香爐吐出嫋嫋青煙,模糊了帝王眼底的複雜神色。
這個他幾乎從未正視過的兒子,如今竟也長成了這般模樣。
玄衣纁裳下的指節無意識摩挲著玉圭,在看清公子高渾身上下被雪粒子浸透寒冷哆嗦的模樣,冕旒輕輕晃動了一下。
殿外風雪聲忽然變得清晰,仿佛隔著重重宮闕,傳來多年前那個侍女臨死前微弱的哀求:“求陛下......多看顧我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