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史騰躬身進入正殿,純金鍛造的山河輿圖迎麵折射出耀目光芒,刺得他雙目微眩,隻得垂首疾行數步,在離禦階三丈處依禮肅拜,顯得極為恭敬。
額頭觸及冰涼的青金石磚時,他瞥見自己官靴邊緣尚未乾涸的泥漬,生怕始皇生氣,就立刻解釋道:“臣適才在灞橋督除葭葦,願陛下恕臣延遲之罪。”
始皇垂眸掃過他靴幫上星星點點的河泥,的確是皺了皺眉,但沒有怪罪。但是看到他很是混亂的發髻,還是冷哼了一聲。
內史騰歎了口氣,剛剛隻顧得上在石柱上蹭淨了鞋底,但這發髻和飛毛一般的鬢角他也真是沒有辦法了。
“來說說正事吧。”始皇將酒樽往案上一頓,鎏金樽足與玄漆案幾相觸發出清響,又嚇了內史騰一大跳。
“今歲春祭當增三牲九鼎,蒙恬既拓疆土,該讓百姓們都看看大秦的氣象。”始皇很是豪氣。
內史騰聞言則將身子伏得更低,連聲應著“謹奉詔”,廣袖中的手指卻微微發抖。
其實,春祭已經在陸陸續續準備中了。原想著蒙家軍南征未返,公子扶蘇又是監軍,連之前始皇生辰都是一切從簡,所以這春祭不過循例走個過場就好,甚至他還悄悄減了不少用品。
結果,此時忽然說要升格為告功大典,且不說少府那邊能否撥出額外鑄鼎的銅料,單是舞儺的八百童男童女,現在征選也已然來不及了。
始皇的目光又看向了他鬢角散亂的碎發,以及額頭滲出的汗珠,忽然問道:“時日太緊了?”
“啊……是!”內史騰咬緊牙關,哆哆嗦嗦地回答,“春祭儀程原是按去年規製預備。況且蒙將軍南征,糧秣軍餉耗費甚巨,臣等思忖著……”他的手指在袖中蜷縮成拳,略微用力,“臣想著……當省則省。”
始皇不置可否,但已經轉頭看向了垂首侍立的李斯與李信。
那二人被那道目光掃過,俱是脊背緊繃,立刻站好。
李信下意識想按住腰間鹿盧劍的劍首,但摸了個空。他才想起,武將不許佩劍進大殿,他的長劍是放在門口的。手摸在了胯骨上,略微尷尬。開春後北擊匈奴在即,此刻若再增開支,隻怕將士們連粟米都要供應不上。
李斯的目光則掠過殿角那座銅漏,仿佛看見驪山陵寢中奔流的水銀、海外仙山上虛無縹緲的不死藥,這些都在無聲吞噬著大秦的府庫。
銅漏滴答聲中,君臣竟然全都在沉默。
始皇的視線最終落向帷幔旁的趙高,這個向來最善解人意的近侍竟也深深垂首,連衣襟都沒有晃動。
“嗬……”始皇忽然低笑起來,握拳在純金輿圖的嶺南疆域上重重一擊,驚得眾人齊齊跪伏。
就連站在門口的蒙摯聽到了聲響,都忍不住從門縫裡觀望,生怕出了什麼情況,他也好有個應變。
隻見始皇緩步回到禦座前,手指撫過扶手上蜿蜒的雲氣紋,沉吟片刻方道:“春祭諸事仍循舊製。惟在宮中多設一次宴席,朕與群臣共飲。不必征八百童男女,使宮中侍女習舞助興即可。”
此言既出,跪伏的三人依舊屏息垂首。
始皇指節輕叩案幾,玄衣上的暗紋在燭火下流轉:“陰蔓往日不是習過舞?問問師從何處,找人去速速教授便是。”
內史騰聞言麵色立刻灰敗,顫聲道:“那是明樾台的舞姬們教的……陛下明鑒,那些舞姬之所以能夠如此……妖……出色,均是花費了數十載寒暑的練習才有了今日的翩然…九公主天資聰穎,也是苦練了一年才有些模樣……”
話說了一半,他又不敢再說下去了。
這幾個人都知道九公主陰蔓之死的原因所在,因此如今再提她跳舞之事,怕始皇又怒了。所以,李斯與李信不約而同地將身子伏得更低。
始皇又將目光轉向帷幔旁的趙高。
趙高咧了咧嘴,又輕咳了幾聲才說道:“陛下聖意,原非真要宮人儘通舞技。不過令她們在宴席中執羽翩躚,以增宴飲之趣罷了。”
內史騰恍然頓首:“臣愚鈍,未解陛下深意。”
趙高緩步移至禦案旁,雙手恭敬地整理著散亂的竹簡,又繼續說道:“陛下也說了一切照舊,不過添設小宴。肴饌不必奢靡,但求君臣儘歡。”
“正是!正是!”內史騰連連叩首,“陛下聖明,實在是聖明……真是節省了一大筆銀兩……”
“既已明白,便速去籌備。”始皇可不想聽他奉承,立刻揮了袖子讓他們出去。
這三個人也是如蒙大赦般,極為利落地起身行禮,又躬身退出殿外。
李斯可能是太想出門去了,都沒等蒙摯把大門完全打開,整個人就撞在了門框上,人倒是無事,但發髻歪斜,看著很不像樣子。
蒙摯忍著笑,隻能伸手攙扶。但李斯可沒搭理他,自顧自地扶著發冠趕緊走了。
大殿內,趙高還沒出去。他往前走了半步,靠近了禦座,低聲問道:“陛下,若召明樾台舞姬入宮獻藝……”
始皇斜睨著他,唇角似笑非笑:“前次蒙恬壽宴,爾不是已擅調明樾台舞姬去助興了麼?怎麼今日倒問起合宜與否?”
趙高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額頭輕觸金磚:“老奴當時隻想為將軍府添些喜慶。老奴知罪。”
九公主扮做舞姬私赴宴席引發命案,如今九公主已經死了,而送舞姬進大將軍府的趙高始皇倒是沒有深究。但趙高還是自請罰俸半年,又在九公主寢殿門前跪泣三日,這事情才算是翻篇。
此刻,始皇已經又問了這個事情,趙高的額頭已經冒汗了。
“行了,就這樣吧。”始皇屈指敲擊案幾,望著殿外的天色,“喚她們來便是。”
“喏。”趙高這才敢站起來,躬身退出大殿,因為太過緊張,被大殿門口的門檻差點絆倒。
蒙摯又趕緊伸手想去攙扶,但趙高已經站穩了身形,自顧自地正了正發冠,這才回頭示意蒙摯可以將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把始皇一個人留在大殿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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