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的各項儀式議程都已經圓滿結束。
此刻,大殿中君臣共飲的氛圍也輕鬆了不少。
又因連日陰寒散去,今日春光極為晴好,暖意融融,連厚重的棉袍都有些穿不住了。
宴至中途,幾位老臣和慣於豪飲的武將,早已將官袍脫下,隻著中衣,滿麵紅光地舉杯向始皇敬酒。
始皇此刻也已飲下不少,麵頰微紅,目光較平日要柔和許多。
他並未計較眾人略失規整的儀態,凡是上前敬酒的,皆來者不拒,仰首飲儘。
酒意酣暢,他眉宇間的肅穆也漸漸化開,唇角還有一抹淡淡的笑意,整個人也很是放鬆。
宴席本就有為蒙家軍慶功之意,雖然主帥蒙恬尚未凱旋,但滿朝文武也紛紛向蒙摯舉杯,口中儘是“年少有為”、“將門虎子”、“未來可期”之類的讚詞。
蒙摯可不敢有半分得意,始終躬身還禮,姿態放得極低。
他心中極為清醒:一不願搶了祖父的功勞,二更怕引來陛下猜忌或旁人眼紅。在這朝堂之上,連臉上該掛什麼表情都需斟酌,何況是這等風頭正勁的時刻。
不過今日,他的確算得上殿中焦點。
畢竟,他是蒙家如今在朝中最年輕的高位將領,玄甲未解,站在始皇身側,英氣逼人。
始皇將文臣武將那些溢美之詞聽在耳中,目光掠過蒙摯謹慎卻挺拔的身姿,終於笑著開口:“蒙摯,今日可飲一樽。”
“臣惶恐,實不敢受。”蒙摯聞言立即躬身,姿態又壓低三分,“今日禁軍值守,職責在身,按律不可飲酒。”
見他如此謹守本分,嬴政眼底讚許之意更濃,唇角笑意也深了幾分:“朕準你破例一回。早聞蒙家兒郎皆善飲,一樽無妨。”說著目光轉向殿側,“那廂特為值守校尉設了膳席,你也去用些熱食。”
蒙摯再度抱拳,甲胄隨之輕響:“臣謝陛下隆恩!已安排校尉們輪值就膳。陛下安危最重,臣當在此護衛。”
“你呀……無須太多緊張。”始皇的酒樽已空,又有武將前來敬酒,始皇又是一飲而儘,心情極好。
正說話間,趙高已碎步趨近,在禦案前三步處躬身:“陛下,舞樂俱已齊備,可要擊缶為號?”
嬴政執樽的手微微一頓,眼尾因酒意染著薄紅:“半月之期,當真練成了?現有多少舞伎可上場?”
“宮中女子三千,精選了五十人。”趙高眼角細紋隨著笑意加深,“另外就是明樾台一十三人……”
“十三?”帝王突然截斷話頭,指節在樽沿輕叩,“往日不皆是十二人建製?”
趙高忙向前半步,聲音壓得極低:“此番排的是南疆蠻夷收獲采桑狩獵之舞。半年前,明樾台新來位喚作燕離的男伎,善蠻夷踏歌。薑嬿本欲在端午推出新舞,聽聞春祭需進宮獻舞,特將狩獵采桑的群舞改編——”他悄悄抬眼觀察帝王神色,“動作簡單易學,正合宮中女子速成。”
待他說完這串編排,始皇仰首飲儘殘酒:“薑嬿……今日也來了?”
“正在殿外候詔。”趙高窺見帝王眼底醉意翻湧,又輕聲補充,“前番封館之事,她常言若非陛下明斷,豈得潛心編演新舞?隻盼日後重開館門,多掙些金帛孝敬陛下。”
“她倒是比往日通透了些。”始皇指節在紫檀案幾上叩出三兩清響,終是揮袖道,“準。”目光隨即轉向仍侍立一旁的蒙摯,“你也去膳席用些熱食,不必在此枯立。”
“喏。”蒙摯與趙高齊聲應諾,躬身退了下來。
蒙摯疾步往大殿東側吃些東西。
從昨夜至今他始終未曾卸甲,粒米未進,此刻腹中早已饑火燒灼。玄鐵鎧甲隨著步履錚錚作響,每一聲都敲在空蕩的胃囊上。
那廂趙高已指揮近侍們移開殿中青銅燈樹,騰出寬闊的舞筵之地。那些原本慵懶倚坐的朝臣們見狀紛紛整頓衣冠,常往明樾台賞舞的幾位更是不自覺地前傾身子,眼中閃著期待的光彩。
西側殿內,尚發司的眾人卻絲毫不關心這場歌舞,而是正捧著陶碗用膳。
雖無正殿的炮豚炙鹿,但新焙的胡麻餅與熱騰騰的羊骨羹管夠。
穆山梁已連吃光了兩大碗,此刻又持空碗走向食鼎,嘟囔著要再盛半碗潤喉。
月娘與阿綰各自用完一碗半羹湯和兩張麥餅,此刻正揉著撐脹的腹部跪坐在蒲席上,連腰間絛帶都悄悄鬆解了兩指。
阿綰掩口悄悄打了個哈欠,眼角沁出困倦的淚花,卻仍強撐著與月娘低語:“這宴席還要多久才散?”聲音裡帶著濃濃的睡意。
自尚發司眾人奉命入宮,便被安置在東營一間舊庫房。原本十餘人應付日常尚顯寬裕,可如今禁軍擴編,宮中儀容要求愈嚴,穆山梁早已捉襟見肘。更不提阿綰因故遲遲未歸,他幾次想添新人,卻總被蒙摯攔下——皇宮重地,豈能隨意招攬生手?
那日穆山梁找到正在校場點兵的蒙摯,又懇求道:“將軍,春祭儀容事關國體,可否讓阿綰回來搭把手?就在西殿屬下的眼皮底下,斷不會出岔子。”
蒙摯沉默良久。
他何嘗不知穆山梁清楚阿綰助他查案之事,將阿綰留在蒙府,正是怕幕後黑手對她不利。可望著祭壇上空獵獵作響的旌旗,想起始皇對朝儀近乎嚴苛的重視,終是鬆口:“僅限春祭當日,完事立即送回。”
此刻阿綰跪坐在西殿蒲席上,聽著正殿傳來的缶樂聲,悄悄揉了揉發麻的膝蓋。月娘將一支閒置的木簪塞進她手裡:“把你那個筷箸拿下來,這像什麼話?竟然戴了這麼久。這是小黑托人帶過來的,說是砍了一棵老樹,剛好留了一截給你磨了個簪子。”
就在她們低聲交談之際,大殿方向驟然傳來鼎沸人聲。金玉器皿碎裂之聲不絕於耳,漆木食案翻倒的悶響與女子驚叫混作一團。
但聽得甲胄碰撞聲如疾雨驟降,有人嘶聲力竭地呼喊:“護駕——有刺客!”
西殿的尚發司眾人驚得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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