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獵的隊伍是在一個夕陽將西邊天空燒成一片壯麗橘紅的傍晚,浩浩蕩蕩回到草北屯的。
如果說之前抬回孤豬和狼群主要戰利品時,引起的是一場局限於合作社院內的轟動,那麼這次全員歸來,則是一場席卷整個屯子的狂歡。獵手們雖然個個麵帶疲憊,棉襖皮帽上沾滿了雪沫、泥土甚至已經發黑的血漬,但眉宇間都洋溢著勝利者的豪情和輕鬆。他們扛著、拖著、用簡易雪橇拉著此次冬獵的全部收獲,如同得勝還朝的軍隊,走在屯子中央那條被踩得堅實的雪路上。
隊伍的最後,是幾個年輕後生用粗大木杠抬著的、那頭如同小山般的孤豬。即使已經死亡多時,它那龐大的體型、猙獰的獠牙和布滿傷痕的厚皮,依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凶悍氣息,引得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陣壓抑不住的驚呼。孩子們既害怕又興奮,遠遠地跟著,指著孤豬議論紛紛。
更多的收獲則被分解後由其他人攜帶:一卷卷硝製好的狼皮,用草繩捆得結實;一塊塊被凍得硬邦邦、按照不同部位分割好的野豬肉,堆放在雪橇上,像一座座移動的肉山;還有不少順帶獵獲的麅子、野雞、兔子等,琳琅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哎呀媽呀!這麼多肉!這下可夠吃到開春了!”
“看那狼皮!真厚實!做褥子肯定暖和!”
“還是曹支書厲害!帶著大夥兒乾了票大的!”
“愣子也不錯啊,聽說槍法準著呢!”
“秋菊那丫頭也出息了,敢跟著進山打圍了!”
屯民們圍在道路兩旁,臉上洋溢著由衷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讚歎著,目光熱切地追隨著那些獵物,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幾個月餐桌上油汪汪的肉菜,以及換回鈔票後可以添置的新衣和物件。空氣中彌漫著勝利的喜悅、對食物的渴望以及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
合作社的院子裡,早已打掃出一大片空地,如同一個臨時的露天倉庫和加工廠。獵獲被分門彆類地堆放起來。狼皮和麅子皮等皮張需要進一步刮油、拉伸、晾曬;野豬肉則需要按照肥瘦、部位,以及是立即分發還是醃製風乾進行細分;那些狼肉味道腥臊,一般人不愛吃,但也不能浪費,可以煮熟了喂合作社的獵狗,或者有膽大的、不忌諱的社員自家拿去處理。
曹大林指揮著眾人進行初步的歸置和清點,他雖然也疲憊,但依舊站得筆直,眼神銳利地掃過每一堆獵物,確保沒有遺漏和混亂。劉二愣子這會兒可來了精神,嗓門洪亮地指揮著年輕後生們搬運,時不時還炫耀般地拍拍一塊肥厚的野豬後鞧,仿佛那是他親手打下的江山。秋菊則默默地幫著老會計進行登記,她心細,每一張皮子、每一塊肉的種類、大致重量都記錄得清清楚楚。
老輩人如曹德海、吳炮手等人,則蹲在屋簷下,吧嗒著旱煙,看著院裡熱火朝天的景象,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偶爾交流幾句關於某張皮子硝製火候、某塊肉該如何下刀的經驗之談。整個合作社大院,人聲鼎沸,燈火通明拉來了長電線,接上了大燈泡),充滿了豐收的喧囂和活力,比過年還要熱鬨幾分。
然而,在這片幾乎要沸騰的喜悅氣氛中,曹大林的心頭,卻仿佛壓著一塊無形的巨石,越來越沉。他的目光,並沒有過多停留在那些最引人注目的孤豬和狼群主力的屍體上,而是更多地投向了那些被堆放在角落、體型較小的獵物,特彆是那些幼獸和明顯是懷了崽的母獸。
在那堆狼屍裡,他看到了兩條體型明顯小一號、毛色還帶著些許稚嫩的年輕公狼,它們的眼神凝固在死亡的那一刻,依舊殘留著未曾完全褪去的野性和一絲茫然。在野豬堆裡,他也發現了一頭母野豬,腹部鼓脹,乳頭明顯,顯然是在孕期。甚至在那些順帶打到的麅子裡,也有兩隻明顯是今年才出生不久的小麅子,脖頸纖細,眼神純淨,如今卻已失去了生機。
這些細節,像一根根冰冷的針,刺穿著曹大林因為連續成功狩獵而有些發熱的頭腦。
他走到那堆皮張旁邊,隨手拿起幾張硝製好的狼皮和麅子皮,用手指細細撚摸著。老獵手不僅能通過皮毛判斷野獸的年齡、健康狀況,甚至能大致感受到它生前的活力。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次獵獲的皮張中,成年健壯公獸的比例似乎比往年要低,而亞成年個體和母獸的比例,則明顯偏高。
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
大規模的、持續性的狩獵,尤其是這種針對特定種群如狼群、野豬群)的集中清剿,固然能在短期內消除威脅,獲得豐厚回報,但也很可能打破了山林裡某種微妙的平衡。狼群數量銳減,短期內看似安全,但那些被狼群控製的草食動物,如麅子、野兔,可能會過度繁殖,進而對植被和未來的參圃造成新的壓力。而獵殺了過多處於繁殖期的母獸和亞成年個體,則直接削弱了種群恢複的能力。
“殺雞取卵……”一個古老的詞彙,不由自主地浮現在曹大林的腦海裡。他現在做的,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透支這片山林未來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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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海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些幼獸和母獸的屍體,以及曹大林手中撚摸的皮張。老頭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煙,吐出濃重的煙霧,在寒冷的空氣中久久不散。
“唉——”一聲長長的、帶著沉重意味的歎息,從曹德海的胸腔裡發出,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他蹲下身,用煙袋鍋無意識地敲了敲凍得堅硬的地麵,聲音低沉,帶著老一輩獵人特有的、對山林的深刻理解:“大林啊,看出點啥來了吧?”
曹大林沒有回頭,依舊看著那些獵物,聲音有些乾澀:“德海叔,咱們這次……是不是打得有點太狠了?你看這些小的、帶崽的……”
“是啊,”曹德海接口道,語氣裡充滿了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山裡的東西,看著是取之不儘,可也架不住這麼一窩蜂地往絕裡打啊。老輩子人打圍,講究個‘春不打母,秋不打幼’,圍大放小,留種養山。為啥?就是怕斷了根啊!”
他抬起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望向院外漆黑一片、仿佛無邊無際的群山輪廓,繼續說道:“你想想,咱們年輕那會兒,跟著你爹、跟著趙把頭進山,哪次不是瞅準了才下手?打一頭夠吃夠用,絕不多貪。可現在……”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現在有了更精良的武器,更有效率的組織,還有了明確的經濟驅動合作社分紅,山海聯運的需求),狩獵的強度和規模,都遠遠超過了以往。
“狼少了,兔子、麅子就得成災,來年啃莊稼、禍害參苗,咱還得費力氣去打。母獸少了,野豬崽子就少,可等剩下的野豬崽子長大了,沒了狼盯著,它們就更敢禍害人了!這東西,一環扣一環。”曹德海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山神爺是慷慨,可咱不能把山神爺的慷慨,當成是咱自個兒應得的,往死裡糟踐啊。”
曹德海的話,像重錘一樣敲在曹大林的心上。他之前模糊的擔憂,被老獵人用最樸素直白的語言清晰地揭示出來。他想起自己放走那隻猞猁時的心境,那不僅僅是一時的不忍,更深層次的,或許就是對這種“過度索取”潛在後果的本能警惕。
他看著院子裡依舊沉浸在豐收喜悅中的人們,看著劉二愣子因為分到一大塊好肉而咧到耳根的笑容,看著老會計賬本上那不斷累加、預示著豐厚分紅的數字,再看向黑暗中沉默而包容的群山,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矛盾感和責任感。
作為草北屯的支書,作為狩獵隊的領頭人,他帶領大家獲取了眼前實實在在的利益,改善了生活。但與此同時,他似乎也在親手埋下未來的隱患。狩獵,不能隻看眼前這一冬的收獲,更要考慮子孫後代還能不能從這片山裡獲得同樣的饋贈。
“德海叔,您說得對。”曹大林轉過身,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起來,“山裡的東西,取之不儘,也用之有竭。咱們不能光顧著眼前。我是得想想以後了,想想怎麼才能讓這獵,打得長久,讓這山,能一直養著咱們草北屯。”
曹德海看著曹大林眼中閃爍的、超越了一般獵人範疇的思慮光芒,欣慰地點了點頭,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小子!你能想到這一層,比你爹、比趙把頭,都想得遠了!這擔子,重啊!但咱草北屯,以後就得靠你們這樣的後生扛著往前走!”
院子裡的喧囂依舊,肉香彌漫,人聲鼎沸。但在這一老一少兩個獵人之間,一種關於未來、關於傳承、關於與山林如何長久共處的沉重話題,已經悄然展開。凱旋的喜悅之下,隱憂的種子已然埋下,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刻,也考驗著曹大林這位年輕領頭人的智慧和魄力。他知道,下一次合作社開會,討論的將不僅僅是如何分錢分肉,更將是草北屯未來與這片大山相處的新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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