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劃過康複園三樓的落地窗，崔燦燦攥著發燙的手機，指節在磨砂玻璃上壓出白痕。走廊儘頭的監控屏幽幽閃爍，不時傳來護工推著輪椅經過的軲轆聲，混著隔壁活動室裡孩童咿咿呀呀的學語聲，在潮濕的空氣裡發酵成粘稠的焦慮。
"崔老師，這是今天新來的自閉症患兒檔案。"實習生小林抱著一摞文件夾推門而入，馬尾辮上還沾著雨珠，"家長說孩子對熒光筆過敏，您看護理記錄要單獨標注嗎？"
崔燦燦機械地接過檔案，塑料封皮上"李向陽"三個字刺得她眼眶發酸。三天前的場景突然在眼前回放：四十歲的單親媽媽紅著眼眶，攥著她的手哽咽："崔老師，向陽離不開康複園，居家觀察根本不現實......"可兩小時前，上級王主任在視頻會議裡敲著桌麵，冷硬的聲音穿透電流："教育局要突擊檢查，必須在周五前清空三分之一床位。所有居家觀察評估不合格的孩子，立刻通知家長接走！"
"崔老師？"小林擔憂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您臉色好差，是不是感冒了？"
崔燦燦強扯出笑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沒事，幫我把李向陽的康複記錄拿過來。"檔案室的黴味混著油墨氣息撲麵而來，她顫抖著翻開三個月前的記錄——孩子第一次主動拚出"媽媽"時，監控錄像裡媽媽激動得捂住嘴，淚水卻順著指縫流成小溪。
手機突然震動，王主任的頭像在屏幕上跳動。崔燦燦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尖銳的訓斥聲瞬間灌滿耳膜："崔燦燦！李向陽家長的居家觀察同意書為什麼還沒交？我再說一遍，這是政治任務！你要是完不成......"
"王主任，"崔燦燦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李向陽的媽媽是夜班護士，家裡沒有其他人能......"
"那是家長的事！"王主任的拍桌聲震得手機嗡嗡作響，"局裡要的是達標率！你要是心軟，就彆乾這份工作！"
掛斷電話的瞬間，崔燦燦的後背重重撞在鐵皮櫃上。櫃門被撞開，幾本厚厚的相冊散落一地。她彎腰去撿，卻愣住了——泛黃的照片裡，二十年前的康複園還是座破舊的小平房，紮著麻花辮的王主任正抱著個腦癱患兒，笑得比陽光還燦爛。
"崔老師！"走廊傳來小林驚慌的呼喊，"李向陽又情緒崩潰了！"
崔燦燦衝進活動室時，場麵已陷入混亂。李向陽蜷縮在角落，將彩色積木砸得滿地亂滾，尖銳的哭嚎刺破天花板："我不要回家！不要離開老師！"媽媽蹲在地上，蒼白的臉上掛滿淚痕，試圖抱住失控的孩子，卻被狠狠甩開。
"向陽，看這個！"崔燦燦迅速掏出藏在口袋裡的繪本，封麵上跳躍的卡通恐龍吸引了孩子的目光。李向陽的抽噎漸漸變成抽鼻子的聲音，她趁機坐到孩子身邊，輕輕撫過他顫抖的後背："還記得我們說好要一起搭恐龍城堡嗎？"
孩子的手指微微蜷起，在她掌心畫著圈。崔燦燦抬頭望向李向陽媽媽，卻在對方眼裡看到深深的恐懼——那是收到居家觀察通知後，每個家長都會露出的表情。
深夜的辦公室隻剩台燈暖黃的光暈。崔燦燦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居家觀察評估表，光標在"是否具備居家康複條件"一欄閃爍。鍵盤旁堆著七份未簽字的同意書，最上麵那份還沾著李向陽的口水印。她咬咬牙，點開內部係統，調出王主任曆年的述職報告。
突然，鼠標墊下露出半截邊角泛黃的報紙。崔燦燦抽出來，1998年的《教育時報》頭條赫然寫著："民辦康複園舉步維艱，年輕園長王梅芳自掏腰包救助殘障兒童"。照片裡的王梅芳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懷裡抱著個唐氏綜合征患兒，眼神溫柔而堅定。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變成了暴雨，炸雷在天際滾過。崔燦燦抓起電話，按下那個熟記於心的號碼："王主任，我想和您聊聊......"
二十分鐘後，王主任的黑色轎車碾著積水停在康複園門口。她撐著傘衝進辦公樓，高跟鞋在空蕩的走廊裡敲出急促的節奏。推開辦公室門的瞬間，她愣住了——滿牆的照片裡，是康複園這些年的變遷，還有孩子們從蹣跚學步到獨立行走的珍貴瞬間。
"您當年為什麼創辦康複園？"崔燦燦指著牆上那張泛黃的報紙，聲音發顫，"是為了讓這些孩子有尊嚴地活著，對嗎？"
王主任的喉結動了動，摘下金絲眼鏡擦拭："燦燦，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局裡要考核，園裡要經費......"
"可這些孩子經不起折騰！"崔燦燦猛地推開抽屜，露出厚厚一摞病曆，"李向陽媽媽的診斷書，陳小雨爺爺的監護權證明，還有王樂樂家的低保申請......他們根本不具備居家觀察條件！"
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王主任盯著那些文件，突然跌坐在椅子裡。她從手提包掏出降壓藥，顫抖著倒出兩粒："二十年前，我兒子就是在這裡康複的。"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那時候沒有政策支持，沒有考核指標，隻有一顆想讓孩子好起來的心......"
崔燦燦愣住了。窗外的閃電照亮王主任鬢角的白發，在她記憶裡永遠強勢的上司，此刻竟顯得如此蒼老。
"周五的檢查......"王主任艱難地開口，"我會親自去局裡解釋。但我們得想個長遠的辦法。"她突然起身，翻出塵封已久的規劃圖，"把舊倉庫改造成臨時宿舍，讓確實有困難的家庭住進來。費用......我來想辦法。"
晨光初現時，崔燦燦在辦公室門口撞見李向陽的媽媽。對方眼睛通紅，卻挺直了脊背："崔老師，我申請調到白班了。雖然工資會少些，但向陽能繼續康複......"
"不用了。"崔燦燦笑著遞過新的通知單，"康複園要開親子宿舍了，向陽可以繼續和我們一起搭恐龍城堡。"
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灑在康複園的塑膠操場上。李向陽指著天空咿呀學語，崔燦燦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湛藍的天幕上，一道彩虹橫跨天際，像座連接希望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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