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內的溫度,重新攀上了850度的生命線。
“乾活。”李國棟的聲音像是從砂輪上磨過,沙啞,乾澀。他沒有看杜宇澤,甚至沒有再提那個黑色的箱子一個字,仿佛默認了它的存在,就像默認了車間裡多出來的這台不該響的淬火爐。
龐清泉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聞言立刻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開始準備工具。車間裡隻剩下工具碰撞的叮當聲,以及淬火爐沉悶的轟鳴。
氣氛詭異得讓人窒息。
組裝一台航空發動機,是一件極其精密繁瑣的工程。數萬個零件,每一個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使命。李國棟是這方麵的絕對權威,他的手,在廠裡被稱為“鬼手”,意思是經他之手裝配的東西,比原廠的精度還高。
他沉著臉,開始工作。他的動作依舊老練,每一個擰緊,每一次敲擊,都帶著一種浸淫了幾十年的韻律感。
龐清泉在一旁打下手,遞工具,上螺絲,忙得滿頭大汗。
杜宇澤沒有動手。他就站在一旁,像一個監工。
“這根液壓管,扭矩調到一百二十牛。”杜宇澤忽然開口。
李國棟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瞥了杜宇澤一眼,沒說話,繼續用自己的感覺擰著螺栓。他這雙手,閉著眼睛都能分出五牛的差彆。
“一百二十牛。”杜宇澤重複了一遍,語氣平淡,卻不容置喙。
“小子,你教我做事?”李國棟手裡的扳手“哐”地一聲扔在零件車上,“我玩發動機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什麼狗屁一百二,這管子用標準的一百牛就夠了!再大就要傷到內壁的密封圈!”
“這台發動機,不一樣。”杜宇澤說,“它的設計冗餘,和你看過的任何一台渦噴5都不同。必須是一百二十牛,否則高壓下會產生震顫,三分鐘內,管路就會疲勞斷裂。”
“你……”李國棟一口氣堵在胸口。設計冗餘?疲勞斷裂?這些詞從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嘴裡說出來,而且是在質疑他幾十年的經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龐清泉在旁邊急得直搓手,“老李,要不……要不就聽杜宇澤的?他……他那個電池……”
他想說那個電池那麼神,說不定杜宇澤說的是對的。但這話在李國棟麵前,他不敢說完。
李國棟胸口劇烈起伏,他死死地瞪著杜宇澤,像是要用憤怒把這個年輕人燒成灰。但杜宇澤隻是平靜地回看他,那種鎮定,讓李國棟的怒火無處宣泄,最後隻能憋回肚子裡,化作一股屈辱的悶氣。
他撿起扳手,走到扭力校準器前,狠狠地將刻度調到了一百二。
“哢噠。”
清脆的響聲,代表扭矩到位。
李國棟的臉黑得像鍋底。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裝配發動機,而是在被公開處刑。
接下來的工作,就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中繼續。杜宇澤不斷地提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
“主軸承的間隙,留零點零三毫米。”
“零點零五才是標準!零點零三,轉子轉起來會直接磨損!”
“它的膨脹係數不一樣。”
“……”李國棟咬著牙,照做。
“燃燒室的噴油嘴,這個三號,換到七號位去。”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每個噴油嘴的角度和流量都是精確計算好的!亂換位置,會導致燃燒不均,局部高溫會直接燒穿燃燒室!”
“我重新計算過它的燃燒模型,這樣效率最高。”
“你……你算個屁!”李國棟終於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師傅,時間不多了。”杜宇澤又一次用這句話堵住了李國棟所有的咆哮。
每一個指令,都在顛覆李國棟的知識體係。每一次照做,都像是在親手否定自己過去幾十年的職業生涯。他感覺自己不是“鬼手”,而是一個提線木偶,而杜宇澤,就是那個提線的人。
終於,到了最後一步。
安裝最後一級渦輪上的最後一片葉片。
這是整台發動機裡最精密,也最脆弱的地方。葉片必須被不差毫厘地安裝進輪盤的榫槽裡。這道工序,整個廠裡,隻有李國棟一個人能做。這是他“鬼手”之名的由來,也是他身為八級鉗工,最後的驕傲。
他從恒溫箱裡,用鹿皮布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片薄如蟬翼的葉片。
“這活兒,你們都彆碰。”他聲音嘶啞,像是在捍衛自己的領地。
他屏住呼吸,俯下身,雙手動了起來。他的手很穩,沒有一絲顫抖。他憑借著觸感,將葉片緩緩推入榫槽。
進去了。
但是,不對。
李國棟皺起眉頭。他能感覺到,葉片沒有完全到位。差了那麼一絲。不是頭發絲,是比頭發絲還要細微無數倍的距離。就是這麼一點點距離,在每分鐘上萬轉的高速下,足以讓葉片被甩出去,打爛整台發動機。
他退出來,重新嘗試。
一次。
兩次。
五次。
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車間裡安靜得可怕,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龐清泉大氣都不敢出,他從來沒見過李國棟在工作時這個樣子。
“媽的!”李國棟低吼一聲,一拳砸在工作台上,“這葉片有問題!公差不對!”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絕不是他的手出了問題。
“李師傅,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