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揮揮手,像是趕一隻蒼蠅,轉身又要蹲下去。
杜宇澤沒有動。
“李師傅,十五年前,你負責過渦扇發動機葉片的定向凝固項目,對嗎?”
李衛國的背影僵住了。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把身體轉了回來。這一次,他臉上的嘲弄和不耐煩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的審視。
“你怎麼知道這個項目?”
“我查過資料。”杜宇澤說。
“查資料?這個項目早就封存了,除了檔案室最裡麵的櫃子,你上哪兒查?”李衛國向前逼近一步,身上的氣勢完全變了,不再是個種菜的老頭,而是一頭被觸碰了逆鱗的獅子。
“項目失敗了。”杜宇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報告上寫的失敗原因,是GH係列高溫合金的材料雜質超標,導致葉片在凝固過程中出現雜晶。”
李衛國不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他。
“但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杜宇澤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進李衛國的耳朵裡,“真正的原因,是你們使用的那台‘曙光二型’真空感應爐,在熱處理過程中,第72分鐘到第78分鐘之間,真空泵的一個蝶閥有萬分之一毫米的形變,導致爐內氣氛被汙染。這個泄露,當時的任何儀器都檢測不出來。”
李衛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變得慘白。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翻湧起震驚、痛苦和難以置信。
那個失敗的項目,是他一輩子的心病。他搭上了自己全部的聲譽和心血,最後卻隻得到一份“材料不合格”的冰冷結論。他無數次複盤,懷疑過設備,懷疑過工藝,甚至懷疑過自己。那個真空泄露的想法,也曾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沒有任何證據。萬分之一毫米的形變,怎麼證明?誰會相信?
這件事,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從一個前途無量的技術尖子,變成了一個守著廢棄車間的糟老頭。
這是他埋在心裡十五年的秘密,一個連做夢都會驚醒的細節。
眼前這個年輕人,怎麼可能知道?
“你……你是誰?”李衛國的嗓子發乾,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我叫杜宇澤。”杜宇澤看著他,“我需要你的手,也需要你的經驗。我們沒有高純度的砷化镓,但我們有高純度的砷和高純度的镓。我們沒有現成的晶圓生長爐,但這裡有‘曙光二型’的爐體和真空係統。我們可以改。”
“改?”李衛國喃喃自語,眼神空洞。
“對,改。”杜宇澤的語氣不容置喙,“把感應加熱改成直拉法需要的電阻加熱,重新設計溫場,強化真空係統,加上磁場約束……我們可以從零開始,搭一個我們自己的爐子。”
“你說的輕巧……”李衛國苦笑,“你知道這要多少次失敗嗎?每一次失敗,燒掉的都是錢,是時間。”
“我們最不缺的,就是失敗。”杜宇澤說,“每一次失敗的數據,都比一次僥幸的成功更珍貴。我們需要一個不怕失敗,能從一堆廢料裡看出問題的人。整個廠,隻有你。”
李衛國沉默了。他看著杜宇澤,這個年輕人臉上沒有沈青雲那種學者的狂熱,也沒有其他技術員的盲目興奮。他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許久,他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那個閥門的事的?”
杜宇澤迎著他的審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和當初在沈青雲麵前一模一樣。
“我猜的。”
李衛國愣住了。
他看著這張年輕的臉,忽然覺得,自己這幾十年是不是白活了。這個世界,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變得他完全不認識了。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把胸中積鬱了十五年的濁氣全部吐出來。
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串鏽跡斑斑的鑰匙,在滿是油汙的工作服上擦了擦。
“跟我來。”
他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向那個緊鎖的、寫著“熱處理二車間”的鐵門。杜宇澤跟在他身後。
“哢噠。”
生鏽的鎖芯發出一聲脆響,被擰開了。
李衛國用儘全身力氣,拉開沉重的鐵門。
“吱呀——”
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一道光線劈開黑暗,照亮了漫天飛舞的塵埃。車間裡,一台台蒙著厚厚灰塵的巨大機器,像沉睡的鋼鐵巨獸,靜靜地矗立在原地。
李衛國站在門口,沒有回頭。
“東西都在裡麵。”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裡回蕩,“想死,我陪你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