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號車間像一頭被掏空內臟的鋼鐵巨獸。
老舊的設備被推到牆角,蓋著防塵布,中間騰出了一大片空地。空氣裡彌漫著機油和鐵鏽混合的、獨屬於老工業區的味道。
電工班長老張,一個五十多歲、頭發稀疏的瘦高個,正蹲在地上,用萬用表測著一根剛從牆裡抽出來的電纜。他身後站著鉚工班長老王,體格壯碩,雙臂布滿燙疤。還有幾個熱處理車間的老師傅,雙手抱在胸前,一臉的狐疑。
這幾個人,是紅星機械廠技術工人的頂梁柱。李衛國一聲令下,他們丟下手裡的活就過來了。可誰也不知道,廠長把他們這幾個不同工種的寶貝疙瘩湊到一起,是要乾什麼。
“老李,你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老張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把三號車間清空,這動靜可不小。”
李衛國還沒開口,杜宇澤就走了進來。
他太年輕了。
這是所有老師傅看到他的第一反應。乾淨的襯衫,沒有一絲油汙,和這個車間格格不入。
“這位是杜宇澤杜工,”李衛國介紹道,語氣裡有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鄭重,“接下來的項目,由他全權負責技術。”
全權負責?幾個老師傅交換了一下眼色。
杜宇澤沒有客套,他直接走到那台被孤零零留在車間中央的熱壓罐前。這台設備是廠裡最“先進”的家當,但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型號。
“張師傅,我需要你把這台設備的電源線路全部更換。主線纜用十六平方的銅芯線,電機控製電路換成PLC可編程控製器,所有的繼電器全部拆掉。”
老張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杜工,這不行。這台設備的額定功率,六平方的線就頂天了。用十六平方的?你這是拿電纜當暖氣管用嗎?還有,換PLC?這台老古董的控製邏輯簡單得很,用繼電器最穩定,你換成PLC,萬一程序出個BUG,整個罐子都得報廢。”
“不會出錯誤。”杜宇澤的回答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嘿,年輕人好大的口氣。”鉚工老王開了腔,他脾氣火爆,說話像吵架,“你說不會就不會?你是電工還是他是電工?”
“老王!”李衛國嗬斥了一聲。
杜宇澤沒有理會老王的挑釁,他轉向李衛國:“李廠長,我需要絕對的自主權。”
這話是說給李衛國聽的,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李衛國臉上有些掛不住,老張老王都是跟他幾十年的老夥計,技術過硬,脾氣也硬。他沉默了幾秒,最後還是咬了咬牙:“老張,按杜工說的辦。”
“老李!”老張急了,“出了事算誰的?”
“算我的。”杜宇澤替李衛國回答了。
老張盯著杜宇澤看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行,你是工程師,你說了算。燒了電機可彆找我。”
杜宇澤點點頭,又轉向老王:“王師傅,熱壓罐的密封圈需要更換,材料我已經列在單子上。另外,罐體內部需要加裝一套新的溫控傳感器,精度要求千分之五。安裝位置在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他在布滿油汙的罐體上用粉筆畫了幾個圈。
老王看了一眼那幾個位置,冷笑一聲:“在這幾個地方開口?你這是破壞罐體結構。壓力一上來,這就是最薄弱的地方。你懂不懂金屬應力?”
“我計算過,安全冗餘在2.5以上。”
“你計算過?你在紙上算的,我是在爐子邊乾出來的!”老王的聲音大了起來,“這罐子我修了十年,比你認識它的時間還長!”
“所以才需要你這樣的老師傅來做。”杜宇澤說,“隻有你的手藝,才能保證開口之後的強度。”
一句話,把老王後麵的所有牢騷都堵了回去。老王愣了一下,一張黑臉憋得有點發紅,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知道了。”
接下來的幾天,三號車間成了戰場。
電線被重新鋪設,發出刺鼻的焦糊味。切割機在罐體上嘶吼,火花四濺。整個車間裡,充斥著金屬的碰撞聲和老師傅們的爭吵聲。
“不行!這個閥門的螺絲口已經滑絲了,擰不緊!”
“那就重新攻絲!”
“溫度探頭的位置不對!偏了三毫米!”
“三毫米你知道是什麼概念嗎?我眼睛都快瞎了!”
李衛國就守在車間裡,像一尊門神。他時而幫著遞工具,時而對著圖紙和老師傅們研究,更多的時候,是壓製住那些幾乎要爆發的衝突。
而杜宇澤,則像一個幽靈。他大部分時間都站在角落裡,觀察著數據終端上反饋回來的設備參數。偶爾開口,必然是提出一個讓老師傅們跳腳的新要求。
一個星期後,這台“廢品生產線”被魔改完畢。它看起來像一個縫合怪,新的線路和老的管道交織在一起,嶄新的傳感器和生鏽的閥門並存。
“準備第一次試生產。”杜宇澤宣布。
第一批經過化學處理的聚丙烯腈原絲被送入生產線前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設備啟動,發出低沉的轟鳴。
原絲經過預氧化爐,顏色從白色逐漸變為金黃,再到褐色。然後進入碳化爐。
“注意張力控製!”李衛國大吼,眼睛死死盯著張力計的指針。
黑色的纖維從碳化爐的另一端被牽引出來,細如發絲。
“出來了!”一個年輕工人喊道。
但話音未落,那脆弱的黑絲在空氣中輕輕一顫,啪的一聲,斷了。
“操!”老王一拳砸在旁邊的工具車上,“我就說這張力有問題!”
“不是張力。”杜宇澤的聲音傳來,“是預氧化溫度曲線不對,升溫太快,導致纖維內部分子結構沒有充分環化。太脆。”
他走到控製台,調整了幾個參數。“再來。”
第二次,纖維倒是沒斷,但牽引出來後,用手輕輕一撚,就成了粉末。
“強度不夠。”李衛國臉色鐵青,他抓起一把黑色的粉末,心疼得像是在滴血,“這一爐料,幾萬塊就沒了。”
第三次,失敗。
第四次,失敗。
……
第十七次,依舊失敗。
車間裡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地上掃起來的黑色粉末已經裝了半個垃圾桶。每一個老師傅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和沮喪。最初的抵觸,變成了儘力配合,再到現在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