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指揮部的時候,蘇牧看到自己這組在那張白板上的欄目裡已經添上了一麵紅旗,上麵還寫著一個阿拉伯數字。蘇牧知道自己這組在昨晚的工作成果算是完全定下了,雙方都已經沒法反悔了。“不過這拆遷似乎也挺順利的啊,這才幾天就已經完成三戶了,隻剩兩戶了。”蘇牧不由自言自語道。
很快,蘇牧就碰到了那三個拆遷公司的人員。蘇牧剛想跟三人打招呼,就見三人快速走了過來,在蘇牧驚詫的神色中,連招呼都沒跟蘇牧打就快速的將蘇牧拉到了一邊:“蘇社長,你剛剛才來的吧,聽說了嗎?今天下午二標段那邊出事啦。”
“沒聽說啊。我睡了一天,剛到呢,發生什麼了?”蘇牧奇怪的問道。
“那個標段的一個工作組跟拆遷戶乾起來了,派出所出警都沒壓住,甚至連一輛警車都被那群拆遷戶給掀翻了,受傷的人都有好幾個呢,其中一位鄉裡領導的頭都被一個拆遷戶給開瓢了,當時就被送往城市大學附屬醫院搶救了,據說現在還沒脫離危險呢。”其中一個人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在蘇牧看來有點莫名的意味,既不是為發生這樣的事件而擔憂,又不是為了受傷的人憂心,更不是為了拆遷工作的進度可能受到影響而憂愁,但也不是那種單純聽到八卦的興奮,如果硬要說,那麼在蘇牧看來似乎這些情緒都包含在裡麵了,但是可能八卦的興奮更多一點,因為蘇牧看到這三個人都帶著一點笑容。
但是蘇牧聽完之後卻是愣了,嘴巴也不由張大了,不由的連續問出了好幾個問題:“不會吧,這不就成了刑事案件了啊?當時到底發生什麼了啊?怎麼弄得這麼嚴重啊?其他受傷的人情況嚴重不?”
“具體不清楚,不知道為啥就打起來了,那些拆遷戶就動了鋤頭,然後人就出事了,事情一大,人就更多了,然後事情就更大了。現在很多領導都去那邊了。”三人中為首的那個,被稱作吳老板的大漢說的有點平靜。
蘇牧呆呆的看著他們,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蘇社長,你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吧?”那位吳老板顯然看出了蘇牧的稚嫩。
蘇牧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然後問了一句:“那對我們今天工作有影響嗎?”
“不清楚呢,按照之前的習慣來說,今天的工作還是要繼續的,隻是要等領導的發話了。”那位吳老板毫不在乎的說著。
蘇牧隻能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晚飯的時間比平常晚了不少,所有人都在三三兩兩的聊著下午發生的事情。吃晚飯時接到通知,所有人吃完飯後在指揮部待命,領導要開一次全體人員的臨時會議。
蘇牧吃過晚飯後就在場地上跟大家閒聊,打聽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聽著眾人說著關於下午的各種消息,蘇牧慢慢梳理出了基本情況:二標段那組人可能這次運氣不好,分到的拆遷戶都是有點難纏的,導致拆遷工作的推進速度嚴重慢於工作的整體進度,被領導們多次批評了,因此很可能工作人員就帶著怨氣了;然後這組人員在今天下午跟一戶拆遷對象進行協商時就發生了爭執,不巧的是正好另一戶曾經發生過衝突的拆遷對象也在,拆遷公司的人嘴巴有點欠,就刺激了那戶人幾句,話肯定不好聽,好像說他們都是窮鬼,隻想占政府便宜之類的,一下子把那兩戶人的情緒都激出來了,一下子就變成了吵架了。那組中的政府工作人員就在中間勸解,但勸解勸解著,可能本身也有情緒就說錯了幾句話,讓本就認為政府工作人員與拆遷人員一夥的那兩戶人更加上火了,其中一個漢子好像是那戶拆遷對象的男主人就從家裡抄起一個鋤頭就砸了過去,正好落在那位政府工作人員的頭上,一下子一個很大的口子。雙方都慌了,就報了120和110。派出所民警到了之後,先協助後來到的120急救人員對受傷人員進行了救治後就開始了解情況。而這過程中不知出了啥情況,一下子讓肇事者的親戚們激憤起來,將民警也圍了,憤怒之下就把警車都掀翻了,鬨到後來鄉裡的領導都去處置這事了,也不知領導何時能夠回來呢。
“那領導還有時間回來開會啊?”蘇牧不由的向旁邊的一位同事問了一句,秦海濤已經被叫去處置這次事件了,畢竟他是這個村的老書記了,現在的村黨總支書記和村委會主任甚至鄉黨委書記何軍在村民麵前都沒他有麵子。
“不知道啊,但既然通知了就隻能等了。反正現在大家也都沒法下去做工作了,不然萬一村民還上頭著呢,那我們可就慘了。”那位同事笑笑道。
蘇牧明白了,這得有的等了,最起碼得把鬨事現場完全平息之後才能繼續了,而其他聽到了消息的拆遷戶恐怕也都要繼續觀望了,看看這次事情的處理結果作為參考。
“那就等吧。”蘇牧在心中對自己說了一句,然後一個人找了個位置,繼續打瞌睡去了,直到被人“開會了,開會了”的聲音叫醒。
蘇牧找了個位置坐下後一看,發現鄉裡所有領導都到了,鄉黨委書記、鄉長、人大主任、政法書記都在,還有其他幾個副鄉長和黨委委員們。蘇牧明白領導對這次的事件一定是十分重視的了。蘇牧不由的把自己的坐姿端正了不少,準備聆聽領導們的指示。
蘇牧聽著領導們輪番的長篇大論,琢磨了一下發現意思不外乎就是兩層:第一層是通報下午發生事件的基本情況,告知大家在下午的事件中受傷的同事已經脫離了危險,鄉裡會對受傷人員按照工傷的標準給予妥善的照顧,對於涉事的那兩戶拆遷對象的拆遷協議也在今天下午一並完成了,都是按照鄉裡的規定金額簽訂的,嚴格踐行了不能讓吵鬨者占便宜的底線;第二層就是讓所有人不要有思想包袱,要放下心繼續好好工作,該采用何種工作方法就要采用何種工作方法,全力推進工作進度,但同時也要求所有人,不管拆遷公司的人還是政府工作人員,都不能跟拆遷戶發生激烈的衝突。
蘇牧不由的咂咂嘴,這些道理都知道,但是事到臨頭時候,誰能一定克製住啊,看看拆遷公司的人,恐怕之前都是社會不良人員,能憋得住委屈乖乖被罵才怪呢。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秦海濤就帶著大家前往最後一戶拆遷戶去了。“這家要難談了,他們彆墅拿不到了,好樓層也難說了,現在他們的要求對我們來說可就沒有抓手可以磨了。”秦海濤歎息道。
“今天下午出的事情會不會影響他家啊?”蘇牧問道。
“這事啊,能有啥影響?屁的影響都比這事大。領導們也就是裝裝樣子而已。”秦海濤顯得有點不屑一顧。
“那下午這兩戶最後怎麼突然又簽了協議了啊?”蘇牧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那還能怎麼辦,把人都打成那樣了,雖然沒有生麵危險,但是怎麼也算是刑事犯罪了,真的要追究起來是要吃官司坐牢的,還會影響孩子們的前途。”秦海濤淡淡道:“現在簽了協議,鄉裡保證了把這件事壓下來,派出所將其當作村民之間的普通糾紛進行處置,確保不追究責任。所以啊,他們隻能簽了,而且補償款隻是達到了最低標準線,畢竟也不要他們掏醫療費用和補償費用了,這些都由鄉裡給了。他們也不虧了。”
“不是說了報了110了嗎?鄉裡怎麼壓啊?派出所怎麼向上彙報啊?”蘇牧不由愣了。
“你們城裡的大學生啊,在這方麵就是有點迂腐了。派出所隻要說是報警的村民在報警時誇大了就行了,出警的是鄉裡派出所的民警,在場的人都是鄉裡鄉親的,沒人會來反駁的。”秦海濤臉上突然呈現出一種長輩對晚輩淳淳教導的神色,“小蘇啊,有時候村裡就是這樣的,你們說的法律是有用的,但是村裡的民情也要考慮,這樣才能治理好村子。你以後在村裡待多久,我這老頭子是不知道,但是你隻要在村裡一天,你都要把自己當作村裡人,用我們村裡人的思維去考慮問題才行,不然你是做不好村乾部這份工作的。”
蘇牧望著秦海濤突然顯得很認真的臉色,不由的點點頭,沒有立即說話,半響才像是回應秦海濤的勸導又像是回應自己的說了一句:“法與世宜方有功。為法者不能傲慢的脫離這塊土地來打造理想的法治王國。老師當初說的是對的,社會都是事物的衝突中蹣跚前行的。隻不過這樣下去,恐怕區裡組織部說的要用我們大學生村乾部來改變村乾部的風氣,實現村乾部的現代化恐怕就難以實現了哦。”然後蘇牧抬起頭又帶著一點猶豫的問了一句:“那今晚這戶會不會拿下午這件事來說事啊?”
“事情肯定是會被拿來說的,但是也就說說而已。蘇社長,你要知道做我們這行的,這種事情本身就是難免的,拆遷這工作吧,就是毀人家的根,本就是比誰更有背景、更不要臉、更受不住熬。”拆遷公司中那位吳老板居然也很直白的說道,“這次前兩戶,我們比較幸運,碰到了那兩家知道自己逃不過去,又都有自己的需求,相對於錢也更看重在村裡的麵子,想要彆墅,我們就有了抓手,再加上老書記本事大,為第二戶也拿到了能拿彆墅的拿房號,又能在昨晚一鼓作氣的搞定了第三戶,要是按照一般情況,最好的情況也就是能走個一兩戶就不錯啦,而且我們現在也恐怕早就跟他們紅臉拍桌子嘍。”
“前麵兩戶,那是他們的需求我們正好可以滿足,而且他們也知道隻能走在前麵才能獲得滿足,在錢上領導又不會讓他們在村裡丟了麵子,所以他們才會這麼乾脆,我們才能這麼快的。要是他們發現自己的拿房號已經拿不到彆墅了,那他們的麵子就要靠補償金額來要了,小蘇啊,到那時候你就會發現這兩戶才是最難談的下來的,你就有機會見識到何書記剛剛在會上說的各種推進拆遷進度的方法了。”秦海濤也笑著接過了拆遷公司工作人員的話題,“今晚這戶啊,恐怕就是難談的嘍。”
說完後,秦海濤突然轉向拆遷公司的三人:“今晚我們先談著,到時候看情況,如果到了十二點還是感覺不順的話,那我和小蘇就找理由先回了,你們繼續跟他們交涉,到時候要看你們的本事了,但記住剛剛會上何書記他們提的要求,短時間裡不能再出下午那種事情了。”
“放心吧,秦書記,我們會注意的,最多跟他們同吃同住同睡覺,看誰熬得過誰。”吳老板點頭向秦海濤保證道,但很快又問出了一個問題,“不過,那個書記他叔叔嬸嬸家咋辦啊?”
“這戶暫時不急,畢竟是村書記的叔叔嬸嬸,到時候我問問村書記有沒有想法。”秦海濤擺擺手說道,顯得有點不太在意。
“好的。”
說著說著,一行人就來到了最後一戶的院門口,發現那家人的燈火已經在樓上了,顯然是要休息了。
秦海濤直接在場地上高聲喊起了人,聲音大的四鄰都能聽得見。主人家顯然也聽到了,很快樓下的房屋也亮起了燈,一個中年人跑了出來:“哎呀,是老書記啊,我還以為你們今天去彆家了呢,所以就休息了。”
“得了吧,你這臭小子恐怕已經知道我們這組就剩你家和書記嬸嬸家了吧,還不知道我們今天要來啊。”秦海濤似乎完全不給麵子,直接戳破了說道。
“嘿嘿。老書記,我是覺得你們該來了,但是等到九點都沒來,所以還以為你們被下午的事給絆住了呢。”那個中年男人邊說道邊打開了院門。
一行人進到堂屋裡坐下後,秦海濤直接開門見山道:“我想情況你已經知道了,我們這組進展的比較順利,三戶已經走了,書記嬸嬸那戶我暫時不想動,那老兩口有點不懂事,所以我去過一趟後就準備最後再去了。你看看你是想在他們之前談呢還是放在最後一戶談?”
“老書記,你說啥呢,當然是越早談越好啊。”中年男人笑道,“早點談完早點好,孩子還要上學呢,咱肯定不能影響孩子學習啊。”
“評估價格看到了吧?你說說你想要多少?”就在蘇牧認為這戶也會像之前三戶那樣過程順利時,卻終於讓蘇牧見到了這個時代真正的拆遷過程。這個時代的拆遷,對於這個區乃至這座海邊城市都算是新鮮的事物,所有的規則都在探索之中,參與其中的所有人也都在摸索如何行為,合規的、不合規的並行,合法的、非法的手段都在使用,隻要達成自己目的就行,一切都是在圍繞著自己的利益進行。
“都快十二點了啊,那你們和拆遷公司這三位繼續談,我老了,扛不住了,熬不了夜了。”秦海濤看看手表後帶著一臉的疲倦樣說道,“大家都慢慢談,千萬不要動氣啊,不要像今天下午老李頭那家那樣哦,到時候都沒好處。”
說完,秦海濤就站了起來,“小蘇啊,你家裡比較遠,明天還得上班,也跟我一起走吧。”
“好的,秦書記。”蘇牧立即站了起來。
那家人站起來說著挽留的話,但是最終秦海濤還是帶著蘇牧離開了,留下三個拆遷公司的大漢跟那戶人家繼續談拆遷。
“路上當心點,明天中午到食堂吃飯就行。”蘇牧臨走時,秦海濤囑咐了一句。
“好的。”
後麵差不多一周的進展都不大,而蘇牧的行程也慢慢固定了,都是上午在家看會書,中午感到食堂吃飯,下午在秦海濤帶領下去那家問問情況,晚飯後再去一趟,談個兩小時左右就在秦海濤帶領下走了,留三位拆遷公司工作人員繼續談。蘇牧聽說這三人都要留在那家最早要到深夜三四點,有時候甚至整夜都在,甚至從第三天開始,拆遷公司的人就開始耍起了小手段,比如半夜放狗亂吠,不小心半夜把他家旁邊的柴火堆給燃了,好心的在他家陪睡,偶爾他家院子裡還會多出不少汙穢之物。
“難怪有時候衝突會那麼激烈。”蘇牧知道這些小伎倆後不由的想起了那個腦袋被開瓢了的工作人員,暗暗對自己說了一句,“在法律上這些肯定都是違法的,但是很明顯沒人報警來依法處置,好像在拆遷這件事情上,這些事情自有另一套的處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