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裡漫無目的地逛了半晌,感受著愈發濃厚的年節氣息,陳秋銘的心也漸漸被一種安寧而期待的暖意填滿。他看了看時間,估摸著回鄉下的班車差不多該發車了,便踱步回到老火車站廣場,從寄存處取回了自己的行李。
剛走到班車停靠點附近,一群原本聚在一起閒聊、縮著脖子跺腳取暖的出租車司機便像嗅到獵物的鬣狗般,“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招呼著:
“哥們兒!去哪兒啊?坐車走不?又快又暖和!”
“下鄉是吧?哪個屯子的?我這車新,舒服!”
“上車就走,不用等!”
陳秋銘麵無表情,隻是微微搖頭,拎著行李徑直朝著那輛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藍白色鄉村班車走去。他心裡跟明鏡似的——年關將近,這些跑出租的指望著狠狠漲價撈一筆呢,從縣城到三隊那點路程,平時也就十幾塊錢,這會兒怕是敢要五六十。他才不當這冤大頭。
就在他快要走到班車門前時,一輛半新的銀色捷達出租車卻“吱嘎”一聲,精準地停在了他麵前,擋住了去路。車窗搖下,露出一張被風吹得粗糙、帶著憨厚笑容的中年男人的臉。
“秋銘!上車吧!”司機很是熟絡地喊道。
陳秋銘愣了一下,打量著司機。這人看著約莫五十歲上下,眉眼間確有幾分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確切是誰。出於禮貌,他還是拉開了後車門,先把行李塞了進去,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車裡開著暖風,比外麵暖和多了。
“師傅,去三隊。”陳秋銘說道,心裡還保留著一絲警惕。
司機一邊熟練地掛擋起步,一邊從後視鏡裡看著他笑:“秋銘啊,這是放寒假了,回家過年來了?”
陳秋銘心裡“咯噔”一下,這人不僅認識自己,還知道自己在外麵工作?他仔細看著後視鏡裡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努力在記憶庫裡搜索,卻還是沒對上號,隻好略帶歉意地問:“您是……?看著麵熟,一時有點想不起來了,不好意思啊。”
司機聞言,笑聲更爽朗了,帶著點鄉野的豁達:“嘿!你小子!在外麵當了這麼多年乾部,後來又去省城當了大學老師,眼界高了,就不認得咱這鄉下老鄰居了?我!三隊老楚家,你楚三叔啊!住南坡的那個!”
“楚三叔!”陳秋銘猛地一拍大腿,記憶的閘門瞬間打開,一股熟悉的暖流湧上心頭,“哎呦喂!您看我這記性!真是的!三叔,好些年沒見了,您這變化也挺大的,我一下子真沒敢認!怪我怪我!”他頓時卸下了所有防備,語氣變得親熱而自然。記憶中那個精壯愛說笑的楚三叔,和眼前這個鬢角已染霜絲、臉上刻滿風霜的出租車司機漸漸重疊在一起。
“哈哈,沒事沒事!你離家年頭多了,不怪你。”楚老三擺擺手,很是豁達,“秋銘啊,你可是咱屯子裡飛出去的金鳳凰!聽說你在外麵乾得特彆好,先是當乾部,為人民服務,後來又去大學裡當老師,教書育人,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咱們三隊這些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孩子裡頭,就數你最有出息,最有正事!”
陳秋銘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謙遜地笑笑:“三叔您可彆這麼說,我就是個普通老師,沒什麼特彆的。”
“哎!這可不是普通!”楚老三語氣肯定,“你可是你奶奶最大的驕傲!老太太平時不怎麼出門,但隻要一提起你,那精神頭立刻就上來了,眼睛裡都有光!逢人就說‘我家秋銘在省城大學裡當老師呢’,那自豪勁兒,嘖嘖,我們都替她高興!”
車子駛出縣城,拐上通往鄉下的柏油路。路兩旁是覆蓋著白雪的田野和光禿禿的樹林,遠處村莊的炊煙嫋嫋升起,在灰藍色的天空下勾勒出寧靜的輪廓。楚老三熟練地開著車,和陳秋銘聊著屯子裡的家長裡短,誰家孩子考上學了,誰家搬到城裡住樓房去了,誰家蓋了新房子……樸實的話語裡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
鄉路不長,很快車子就減速,停在了陳秋銘家那熟悉的黑色對開木門前。
“到了秋銘!”楚老三熄了火。
陳秋銘一邊道謝,一邊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過去:“三叔,給您車費,這一路辛苦您了。”
楚老三一看,臉色立刻板了起來,推開他的手:“乾啥呢秋銘!你這是打你三叔臉呢?咱們一個屯子住著,鄉裡鄉親的,順路捎你一段還能要錢?平日裡你奶奶可沒少照顧我們這些鄰居,自家雞鴨鵝下的蛋,沒少給我們這家送幾個那家送幾個,人情比錢金貴!快收起來!再這樣三叔可生氣了啊!”
說著,不等陳秋銘再堅持,楚老三已經探過身子,一把拉開副駕的車門,示意他趕緊下車。陳秋銘知道這是老鄉的真性情,再推辭反倒顯得生分,隻好無奈地笑著把錢收起來,拎著行李下了車,連連道謝:“那就謝謝三叔了!回頭讓我奶奶給您送點粘豆包過來!”
“行嘞!快進屋吧,老太太肯定等急了!”楚老三笑著揮揮手,一腳油門,車子掉頭開走了。
陳秋銘目送出租車消失在村路儘頭,心裡暖融融的。這就是鄉情,樸實,厚重,不摻雜任何功利。
他推開虛掩的木門走進院子。聽到動靜,拴在角落的大白狗“汪汪”地叫了兩聲,但當它看清是陳秋銘後,立刻停止了吠叫,隻是搖了搖尾巴,又把身子蜷縮回那個用幾塊磚頭簡單壘砌的窩裡,那窩看起來四處透風,根本無法抵禦冬日的嚴寒。
陳秋銘看著大白狗蜷縮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放下行李,先進屋跟奶奶報了平安。
奶奶正坐在炕頭縫補著什麼,見他進來,立刻放下手裡的活計,臉上笑開了花,上下打量著他:“回來了?冷不冷?餓不餓?臉都凍紅了!快上炕暖和暖和!奶奶這就給你擀麵條去!”
“奶奶,我不餓,在縣城吃了點東西。”陳秋銘連忙說,“您先歇著,我出去看看那狗窩,大白縮在那兒太冷了。”
說完,他轉身來到院子裡,仔細看了看那個簡陋的狗窩。然後徑直走向院子角落的倉房,從裡麵翻找出幾塊合適的木板、一把舊鋸子、一把錘子和幾顆釘子。
冬日的午後,陽光斜斜地照著,雖然沒什麼溫度,但乾起活來也不覺得太冷。陳秋銘挽起袖子,量尺寸,鋸木頭,叮叮當當地敲打起來。他做起這些手工活來很是利落,畢竟小時候沒少幫家裡乾農活。大白狗似乎知道他在為自己忙活,從舊窩裡探出頭,黑溜溜的眼睛一直跟著他轉,尾巴偶爾輕輕掃一下地麵。
不過半個多小時的功夫,一個嶄新的、帶著傾斜頂棚、三麵密封、隻留一個出入口的木製狗窩就做好了。陳秋銘又鑽進倉房,從一堆舊衣物裡翻出一件自己早年穿破了的厚棉衣,仔細鋪在狗窩裡麵。
“大白,來,試試你的新家!”陳秋銘拍了拍狗窩頂棚。
大白狗猶豫地走過來,湊到新窩門口嗅了嗅,然後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它在裡麵轉了兩圈,很快就適應了,舒舒服服地趴了下來,把腦袋擱在前爪上,尾巴愜意地搖動著,再也不是之前那副瑟瑟蜷縮的模樣了。
陳秋銘看著,滿意地笑了。
這時,奶奶在屋裡喊:“秋銘!麵好了!快回來吃吧!”
“哎!來了!”陳秋銘應道,拍拍手上的木屑,起身回屋。
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擀麵下肚,渾身都暖透了。旅途的勞頓和剛才乾活的些許疲憊湧了上來,陳秋銘跟奶奶說了一聲,便回到自己那間熟悉的小西屋,倒在燒得熱乎乎的炕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院子裡一陣激烈的狗叫聲和大白狗似乎帶著歡迎意味的哼哼聲吵醒的。緊接著,一個洪亮的大嗓門在院裡響起來:“秋銘!陳秋銘!在家沒?”
陳秋銘揉著眼睛坐起來,透過窗戶一看,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黑色羽絨服的漢子正站在院裡,笑嘻嘻地跟搖尾巴的大白狗打招呼。不是彆人,正是小時候的玩伴,楚老三的侄子——楚大國。
陳秋銘趕緊下炕穿鞋迎了出去:“大國?你怎麼來了?”
“嘿!聽說你回來了,我能不來嗎?”楚大國上來就捶了他肩膀一拳,力道不小,帶著久彆重逢的熟稔,“走啊!彆貓屋裡了!上我家聚聚去!大家都等著你呢!”
“大果子(楚大國的外號),都有誰啊?”陳秋銘笑著問,一邊回屋套上外套。
“還能有誰?咱們那幫夥計唄!”楚大國掰著手指頭數,“陳婕、彭樂倆女生,還有小兄弟薑旭,加上咱倆,五個人!齊活了!都從外麵回來過年了,聽說你這位大教授衣錦還鄉,非得讓我把你揪過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