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王守仁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仿佛帶走了沉積在五臟六腑間所有陰鬱之氣:“原來,生死也不過是執念。”
此念一破,天地豁然開朗。
王守仁推開吱呀作響破敗木門,邁步而出。
一股濕冷、混雜著草木腐敗氣味瘴霧撲麵而來,讓他肺腑一陣刺痛。
晨曦微弱光芒艱難穿透濃霧,將周圍山林映成一片灰蒙蒙、死氣沉沉詭影。
“這是哪裡?環境竟如此惡劣!”
王守仁心頭一凜,下意識回望棲身茅屋。
目光所及,茅屋屋簷下,一塊朽爛不堪牌匾在晨風中微微搖晃。
歲月侵蝕下,牌匾上墨跡已然斑駁,卻仍能依稀辨認出那四個字。
龍場驛站!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響,王守仁身形劇震,“龍場……這裡竟是貴州龍場?!”
無數疑惑紛至遝來:
“我……我不是被投入錢塘江了麼?”
“是誰救了我?”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怎麼被人直接帶到這千裡之外的貴州龍場來了?”
巨大的迷惑與衝擊,讓他心亂如麻,手腳都泛起一陣冰涼。
“沙…沙…”
就在王守仁心神激蕩,難以自持之際,一陣輕微腳步聲自那濃霧深處傳來。
那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韻律,仿佛與這山林呼吸融為一體。
那霧影重重,瘴氣彌漫的山林間,一道身影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來人身形挺拔,一手提著隻尚在抽搐野兔,鮮血順著指尖滴落。
其人劍眉星目,俊朗麵容上,卻沉澱著一股與年齡不符,仿佛看穿了千載光陰滄桑與淡然。
仿佛世間一切,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那人看到王守仁,眼中驀地綻放出一抹光亮,腳步隨之加快:“你終於醒了!”
他聲音清朗,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
“是閣下救了我?”王守仁何等聰慧,一句話間,他就明了必是眼前之人救了自己。
王守仁深深一揖,聲音因久未言語而略帶沙啞:“大恩不言謝,敢問恩人高姓大名?守仁昏迷了多久?”
“我是曾……不,我是王三豐。”
王三豐在提及姓名時,話語微不可查一頓,最終他報上了他的真名。
對於眼前這亦師亦友的未來聖人,王三豐給足了尊重。
“你已昏睡了月旬有餘。”
王三豐將野兔隨手放下,擺了擺手,神情帶著幾分歉疚:“此事說來,倒是我的疏忽。明知你命中有此劫數,卻還是晚到一步,讓你受了這番沉江之苦。”
“你知道我會有難?”王守仁瞳孔驟然一縮,敏銳捕捉到了對方話中深意。
王三豐笑而不語,並未過多解釋。
此時的王守仁,尚未悟道,心燈未明,卻是沒有後世所見的那般‘所見即所得’的通透,更沒有達到後世相識時那般‘一眼千年’的超凡成就。
他可不好解釋,後世史書上,可有“王陽明錢江落水,僥幸未難”的記載。
王守仁倒也豁達,見他不願多說,並未深究。而是疑惑問道:“兄台話語間,似乎對守仁過往知之甚詳。恕守仁愚昧,實在想不起你我究竟在何處有過交集?”
王三豐目光落在王守仁身上,細細打量。
眼前這尊未來的聖人,此時正值中年,不似後世相識時那般風燭殘年,步履蹣跚。
然而,十年倥傯,官海浮沉,再加上詔獄陰冷與酷刑的折磨。
僅僅中年,但身軀卻開始顯露與年齡不符疲憊與滄桑。
他穿著極為樸素,一件褐色的布衣隨意的罩在略顯單薄的身軀上,飄逸的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木簪隨意束起。
整個人顯得那麼的樸實無華,甚至有些落魄。
可就是這樣一道身影,卻與王三豐記憶深處,那個步履蹣跚,身形枯槁,卻又陽剛純粹、浩氣沛然的萬古老人身影,緩緩重合。
刹那之間,王三豐竟有些恍惚。
“尊聖……”他仿佛穿越了時空阻隔,再次見到那位亦師亦友的聖人。一絲混雜著敬仰、虔誠、感激甚至孺慕之情複雜情緒,從他心底最深處湧出。
“王兄?王兄?”
王守仁的呼喚,將王三豐喚回現實。
王三豐回神,那眸中翻湧萬千情緒瞬間收斂得乾乾淨淨,對他微微頷首,聲音恢複了平靜:“你暫且不必多問。有些事,待時機一到,你自會洞徹明了。”
說罷,王三豐指了指身後那幾乎要垮塌茅屋,語帶調侃間轉移了話題:“看來,你得罪人物,來頭當真不小。竟將你貶謫到如此條件艱苦的偏遠龍場。”
“此地瘴氣彌漫,毒蟲遍地,猛獸夜行,委實不是人居之所。這些時日,我隻能入林打獵,采些野果,勉強果腹。”
“這茅屋四麵漏風,不能久居了。我已在附近尋到一處乾燥山洞,你既然醒了,我們便搬過去,先尋個安身立命之所再說。”
……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
王守仁與王三豐便在這瘴氣彌漫的龍場安頓下來。
二人棲身於陰冷潮濕的山洞,洞壁上滲出的水珠帶著千年不化的寒意,滴落在地,聲聲如泣。
腹中饑餓,便以野菜野果充饑,那苦澀的汁液順著喉管滑下,仿佛在提醒他們塵世的苦難。
可對王守仁而言,肉體的折磨遠不及精神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