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夜幕降臨,他便會躺在洞外冰冷的巨石上,任由山風如刀,刮過他愈發消瘦的麵頰。
他凝望著那片深邃無垠的星空,繁星點點,卻無一能照亮他內心的迷惘。
“聖人處此,更有何道?”
王守仁喃喃自語,聲音在空蕩蕩的山洞裡回蕩。連日來,他不斷思索著這個問題。自幼立誌做聖賢,飽讀詩書,卻在現實中屢屢受挫。如今身處絕境,若聖人在此,又該如何自處?
星光詭譎,明滅不定,在地麵投下光怪陸離的影子,仿佛一個個扭曲的鬼影,無聲地譏笑著他的困境。
王守仁的意識卻愈發清晰,他的思緒如脫韁野馬,穿越千年,與古聖先賢對話。孔子周遊列國,困於陳蔡;孟子遊說諸侯,屢屢碰壁;朱熹格物致知,窮極一生。他們都曾身處困境,卻從未放棄對真理的追求。
生命如塵埃消散,那不朽的“道”,究竟何在?
這無聲的呐喊,無窮的思索,化作了最可怕的業火,瘋狂灼燒著他本就羸弱的凡人之軀。
他的脊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佝僂下去,烏黑的發絲間,竟在短短數日內,滋生出縷縷刺目的霜白。
然而,肉體的消磨,反而讓他精神超脫。
那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眸,越發深邃,清澈,明亮。
他對聖賢之道的領悟,正在這無邊黑暗與求索的淬煉中,層層加深,破繭欲出。
他的身上開始逐漸出現某種奇特的力量,他的心靈在越發璀璨。
王三豐驚愕的發現,哪怕王守仁沒有半點修為,那股意誌卻比他所見的任何一位武林強者還要璀璨。
他仿佛,身在其中,又不在此界。
然而,始終臨門一腳,差了那麼一點,困於此界,不得超脫。
眼看著王守仁的生命氣息如風中殘燭,急劇衰敗,那張清臒的臉上,皺紋如刀刻般加深,仿佛歲月在他身上流逝的速度被加快了千百倍!
在一旁苦苦推演著自身大周天竅穴功法的王三豐瞳孔一縮,他明白,王守仁缺的不是智慧,不是毅力,而是一個足以擊碎所有枷鎖的契機。
“尊聖.......來日你以心學渡我迷津,今日,便由我來為你斬斷這最後的迷障!”
他連忙停下自己的功法推演,不再猶豫:“先生!你需知.......”
王三豐的聲音響起,不高,卻似洪鐘大呂,在寂靜的山穀中激起層層回音,仿佛天地至理的吟唱: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四句話,如四道撼天神雷,毫無征兆地劈入王守仁混沌的意識之海。
他枯槁的身軀猛然一震,艱難地抬起頭,那雙黯淡的眼眸,正對上王三豐的眼睛。
夜色朦朧之下,王三豐麵容模糊難辨,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竟亮得驚人,如同古井深處燃起的兩點幽火,直直穿透夜色,烙在王守仁恍然而驚疑的臉上。
“看!”
王三豐的聲音陡然帶上一種奇異的力量,王守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雙眼睛吸了進去。
刹那間,王三豐深邃的眸光如古井投石,漾開無儘的漣漪。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波紋深處,時空扭曲,光影變幻,無數破碎而真實的畫麵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
鐵蹄踏碎山河,烽煙遮蔽日月,黎民在血火中哀嚎……
朝代的輪回,時光的變幻,歲月的滄桑……
王三豐竟是將自己三次時空穿越的記憶,毫無保留地向王守仁徹底敞開。
“看見了嗎?”
王三豐幽邃的目光仿佛已洞穿他靈魂的震顫:
“萬古興亡,不過人心一念起伏;茫茫天地,隻在方寸靈台之間。”
“山川日月,又何曾脫離過你此刻觀照它的這顆心?世間萬象,皆是你心之倒影!”
“心外無物!”
“心外無物……”王守仁喃喃重複。
轟隆!!!
如聞驚雷貫耳,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力量砸落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一道前所未有的熾烈閃電,仿佛自他靈魂最深處炸開,撕裂了意識的重重迷霧,瞬間照亮了萬古長夜。他瞳孔深處,仿佛有億萬星辰在刹那間坍縮、凝聚,最終化為兩點純粹到極致、熾烈到極致的光芒。
這心光,原非天降神啟,而是絕境深淵裡,人心燭照自身時迸發的烈焰,那是屬於“人”自身的永恒光明。
照破山河萬朵!滌蕩寰宇濁流!”
“心即理!”
“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心上做。”
原來苦苦向外求索的“理”,一直就在此心光明處安住。
格物非格竹,非格萬物,乃格此心之靈明。
王守仁猛地從地上坐起,渾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如閃電,胸中鬱結了十年的塊壘,在這一刻儘數消散。剩下的,唯有澄澈通明,無遠弗屆的浩瀚與遼闊。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聖賢之道,豈在腐朽的故紙堆中!道,在天地之間!道,在人心之內啊!”
這聲呐喊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隆隆滾過,震散了十年宦海沉浮的塵埃與迷障。
王守仁眉宇間的困厄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潤而恒定的光輝。
他轉身,大步跑回那個陰冷的山洞。
洞中依舊,一盞油燈,光如豆粒。
但這微弱的燈火,卻映得他眼中光芒溫潤而恒定。
王守仁緩緩研墨,提筆懸腕,在粗陋的紙頁上落下一行行墨跡。
字跡沉穩,力透紙背,仿佛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進這莽莽群山與浩渺時空深處。那墨痕蜿蜒處,是他捕捉到的、關乎宇宙與人心最深秘密的驚鴻一瞥,此刻終於凝成了照亮人間的真知灼見。
龍場寒徹骨,孤驛夜色殘;
一夕心光徹,萬古破冥關!
心學之道,自此照耀千古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