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二十一點五】
幾幀模糊而溫暖的畫麵,帶著舊日陽光的溫度,倏然掠過腦海。他的思緒瞬間被拽回了遙遠的過去:
那是利爾亞一個慵懶的午後,陽光被茂密的樹葉篩成細碎的金屑,灑落在樹蔭下。年幼的木溪文和瑪利卡背靠著同一棵大樹,親密無間地挨在一起。瑪利卡側過頭,那雙如同綠寶石般剔透、充滿生命力的眼眸,此刻也正像眼前的周雪妍一樣,溫柔地、專注地凝視著他。一陣清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為少女輕柔的話語伴奏:
“木,”瑪利卡的聲音像林間的微風,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寧靜,“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
“愛情?”年幼的木溪文眨了眨眼,對這個陌生的詞語充滿了孩童式的不解,“是什麼東西?能吃嗎?”
瑪利卡被他天真的反問逗得輕輕笑起來,笑聲像銀鈴般清脆。她伸出手,指尖點了點他懵懂的心口:“愛情啊……是一個很美好、很美好的東西。”她的綠眸裡閃爍著溫暖的光芒,“它是一種……能讓兩顆心,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也能感受到彼此跳動的聲音,也能緊緊相連的……魔法。”
“心……感受到彼此跳動?”小木溪文困惑地皺起了小小的眉頭,努力消化著這個對他來說過於深奧的比喻。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瑪利卡帶著溫柔笑意的臉龐,似懂非懂。那懵懂的眼神,仿佛在探索一個遙遠而神秘的星辰。
回憶的漣漪悄然散去,木溪文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周雪妍溫柔的眸子上。現實與過去在這一刻產生了奇異的疊影,讓他心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溫暖交織的洪流。
“唔……”瑪利卡微微歪著頭,陽光透過葉隙在她金色的發梢跳躍,她認真地思索著,尋找能讓眼前懵懂男孩理解的詞彙,“就是……當你受傷的時候,我這裡,”她輕輕按住自己的心口,眉頭微蹙,“也會跟著疼起來。當你開心地大笑時,我的心裡也會像開滿了花一樣歡喜。不管以後我們離得有多遠,是隔著高山還是大海,我都能感覺到你就在那裡,你也一定能感覺到我……我們永遠都不會是孤單的一個人。”
“那……”小木溪文瞪大了眼睛,帶著孩童純粹的信任和好奇,“我們之間……也有你說的那個‘愛情’嗎?”那時的他,對男女之情全然懵懂,純淨得像一張白紙,用“兩小無猜”形容再貼切不過。
“嗯!”瑪利卡用力點頭,綠寶石般的眼眸裡閃爍著無比篤定的光芒,像在宣告一個神聖的誓言,“我們之間,一定擁有愛情!一定有的!”
記憶的潮水緩緩退去,將木溪文從那個陽光斑駁的午後拉回此刻喧囂的冰淇淋店。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周雪妍溫柔的麵容與記憶中瑪利卡堅定的笑容在光影中有一瞬的重疊。木溪文感到眼眶一陣濕熱,他慌忙彆開臉,卻已來不及阻止一滴滾燙的液體滑落。
“哥?”周雪妍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傾身向前,帶著涼意的手指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輕輕拭去他臉頰上的濕痕,“怎麼了?怎麼哭了?”
木溪文怔怔地望著她關切的臉龐,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沒什麼……隻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什麼事呢?”周雪妍的聲音放得更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是瑪利卡……”木溪文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就在剛才……我想起她……她曾經那樣認真地告訴我,愛情……究竟是什麼模樣。”
“愛情……”周雪妍低低地重複著這個詞,眼神若有所思。
“她說,愛情……是一種能讓兩顆心跨越一切阻隔,緊緊相連的美好。”木溪文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驅散胸口的滯澀,他猛地抬手,有些粗魯地揉了揉眼睛,試圖抹去那不合時宜的脆弱,“好了,雪妍,不說這些了。時間還早,我們出去走走吧?”
“哥,等等!”周雪妍卻拉住了他的衣袖,在他起身前,忽然仰起小臉,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撲閃著,帶著點俏皮,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走之前……問你個問題唄?你覺得……我算是個賢惠的女孩子嗎?”
“賢惠?”木溪文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回應,“這詞兒……不是通常用來形容那些持家有道的……”
“哎呀,你就說嘛!”她嬌嗔地打斷他,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木溪文看著她認真的小模樣,腦海中閃過家裡的畫麵——曾經淩亂不堪的房間,在她到來後變得窗明幾淨;曾經亂塞一氣的衣櫃,被她疊放得整整齊齊。連徐微明那個促狹鬼都曾摸著下巴調侃:“隊長,你這狗窩變樣了?嘖,果然家裡有個女人就是不一樣啊……”想到這裡,他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溫暖的笑意,肯定地點點頭:“嗯,很賢惠。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比我強多了。”
“那……”周雪妍的臉頰瞬間染上了更深的紅霞,像熟透的蜜桃,她垂下眼睫,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聲音輕得像蚊蚋,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勇氣和深深的自卑,“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我嫁給你的話……我家裡……肯定不會要聘禮的……”她頓了頓,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讓她羞恥又忐忑的話問出口,“那……你會不會覺得……雪妍……很便宜……很不值錢?因為……我……”最後幾個字幾乎湮沒在唇齒間,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木溪文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沒有任何猶豫,伸出手臂,不是攬肩,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近乎保護的姿態,環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將她微微發顫的身體輕輕拉近自己。他低下頭,目光直直地望進她那雙盈滿水汽、帶著不安的眼睛裡,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
“雪妍,不許胡說!你可是我的天使……是無價的珍寶。再說這些傻話,哥要生氣了。”
周雪妍被他環抱著,感受著他手臂傳來的力量和話語裡的珍視,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那並非恐懼,而是一種被巨大的暖流衝擊的悸動。她將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哽咽和淺淺的笑意:“哥……你最好啦……”
“那……”她在他懷裡蹭了蹭,聲音裡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安心和滿足,“我們以後……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啦……”這句話裡,藏著太多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歸屬感。
木溪文收緊手臂,下巴輕輕蹭了蹭她柔軟的發頂,聲音裡帶著毋庸置疑的溫柔和早已認定的理所當然:
“傻瓜,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和傍晚,兩人仿佛化身成兩隻貪嘴又不知疲倦的雀鳥,穿梭在商業街熙攘的人潮與誘人的香氣裡。肥腸粉的濃香、酸辣粉的刺激、鹵肉飯的醇厚……各種滋味在舌尖輪番上演。許多攤主和店家看著這對親密挽著手、分享著同一份小吃的年輕人,臉上都露出會心而善意的微笑,自然而然地將他倆視作熱戀中的情侶。木溪文被這些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微發燙,下意識地想抽出手臂,周雪妍卻仿佛毫無察覺,反而將他挽得更緊,小巧的下巴微微揚起,帶著一種坦然的親昵。
暮色四合時,他們終於踏進了燈火漸次亮起的遊樂園。巨大的摩天輪緩緩轉動,將一個個小小的、承載著秘密的吊艙送上城市的夜空。兩人並肩坐在狹小的吊艙裡,身體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著彼此的體溫。
吊艙升至最高點,視野豁然開朗。鋪天蓋地的火燒雲如同天神打翻了熔金的調色盤,將西邊的天空渲染得壯麗而輝煌。那濃烈的、燃燒般的色彩倒映在周雪妍清澈的眸子裡,也將她白皙的臉頰染上了一層動人的、嬌豔的紅暈,不知是晚霞的傑作,還是心底悄然翻湧的暖流。
在這片令人屏息的瑰麗中,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許久,周雪妍才輕輕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這份靜謐:“哥……我覺得,你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她的話語裡帶著一種孩子氣的篤定和全然的信賴。
“這個……”木溪文被她這直白的評價弄得有些窘迫,心頭的暖意與一絲微妙的不安交織,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化解這過於濃稠的氛圍,“聽起來怪肉麻的,換種說法?”
“嗯……”周雪妍認真地想了想,目光依舊流連在窗外壯麗的景色上,又像是在凝視著某種無形的溫暖,“那……你是一個……很溫暖的人。”她找到了更貼切的形容。
“溫暖的人?”木溪文失笑,側頭看她被霞光勾勒的柔和側臉,“難道我像個……暖男?”
“我也不知道暖男是什麼樣啦,”她微微撅起紅潤的小嘴,帶著點嬌憨的坦誠,“反正……隻要待在你身邊,我就覺得很安心,很舒服,像被陽光曬過的被子包裹著一樣……”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歎息的滿足,“所以……我最喜歡……待在你身邊了。”
話音落下,小小的吊艙裡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靜。隻有機械運轉的輕微嗡鳴。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目光在狹小的空間裡相遇、膠著。窗外的霞光為彼此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色輪廓。呼吸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急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青澀而悸動的張力。
木溪文率先移開了目光,喉結滾動了一下,仿佛需要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平靜,目光投向遠處漸漸沉入暮色的城市輪廓:
“雪妍,你知道嗎?我媽說過,我出生那天,正趕上一個特彆冷的冬天,外麵下著鵝毛大雪。等我‘哇’地一聲哭出來……”他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嘿,怪了,太陽就鑽出雲層了,雪也跟著停了。我爺爺……其實骨子裡是個老派的文藝青年。他聽說這事,本來想給我取個女孩名兒,叫‘雪晴’,取雪後天晴的意思。可惜我是個帶把兒的,隻好改成了‘溪文’,溪水的溪,文化的文。”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懷念:“我爺爺……是個挺嚴肅的老頭兒,我小時候見他的次數也少。但每次見,雖然板著臉,眼神裡那份疼愛是藏不住的。隻有一次……”木溪文的眼神變得悠遠,“我不知天高地厚,問他我奶奶是什麼樣的人。他聽了,整個人都愣在那裡好幾秒沒說話,然後……”他的語氣變得異常柔和,“就像有什麼東西,突然把他心裡最堅硬的那塊給融化了,臉上露出了一個……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特彆特彆溫柔的笑容。他沒回答我,就那樣笑著搖搖頭。後來啊,是侯爺爺偷偷告訴我,說我爺爺年輕的時候,還給我奶奶寫過一首情詩呢……”
吊艙緩緩下降,城市的燈火如同地上的星河般鋪展開來。木溪文的聲音在講述中漸漸低沉,仿佛沉浸在那段帶著溫情與遺憾的家族往事裡。周雪妍安靜地依偎著他,聽著他平穩的心跳,感受著他話語裡那份對逝去親情的眷戀,以及那由爺爺的笑容所傳遞出的、關於“奶奶”的驚鴻一瞥——那個素未謀麵的女子,在木溪文的想象中,一定如同此刻依偎在身邊的雪妍一樣,是位曾照亮了爺爺冰冷歲月的、美好的少女,留下了足以溫暖一生的回憶。
“侯爺爺?”周雪妍仰起小臉,好奇地追問,摩天輪吊艙的玻璃窗外,最後一絲瑰麗的霞光正沉入地平線。
“嗯,”木溪文點點頭,目光投向窗外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聲音帶著對往昔的追憶,“他是上一代成員裡……唯一還健在的了。那首詩……”他頓了頓,仿佛在回憶那泛黃紙頁上的字句,聲音變得低沉而溫柔,緩緩吟誦:
“多想與你一起虛度光陰
一起看日落月起
一起看庸俗電影
一起毫無目的地漫步在街頭
一起偎在沙發上感受對方的鼻息
直到皺紋在你我臉上縱橫
而握著彼此的手依舊有力
看著對方的眼神還是那樣的溫柔
多想與你一起虛度光陰……”
詩意的餘韻在狹小的空間裡流淌,帶來片刻的寧靜。木溪文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帶上了一層沉重的陰霾:“我們正義聯盟曆代隊長……似乎都被一種無形的宿命纏繞著,老一輩叫它‘告彆的一生’……它像一個甩不脫的詛咒。如果不是它……”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我爺爺和奶奶,本該擁有那樣詩裡寫的一生,平淡卻幸福。而我……恐怕也無法幸免。這意味著,我在意的人……最終都會漸漸遠離我,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吊艙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應和著他話語裡的沉重。周雪妍一直安靜地聽著,此刻,她轉過頭,清澈的目光穿透艙內漸暗的光線,直直地凝視著木溪文的眼睛,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穿透力:
“那……你在意我嗎?”
“在意……”木溪文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聲音低沉而肯定,仿佛這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這麼說來……”周雪妍歪了歪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殘酷,“那我……是不是也注定要離開你呢?”她的聲音軟糯依舊,卻像一把無形的錐子。
木溪文的身體猛地一僵。他緩緩轉過頭,迎上她的目光。那一瞬間,周雪妍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湧的痛楚、無奈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落寞,如同驟然降臨的寒夜,瞬間淹沒了之前的溫情。那眼神像冰冷的針,狠狠刺進了她的心窩,尖銳的疼痛讓她幾乎窒息。
“騙你的啦!”就在木溪文眸中的光芒即將徹底黯淡下去時,周雪妍突然伸出雙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脖頸,將整個身體依偎過去,像隻尋求庇護的小獸。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意的、撒嬌般的嬌憨,仿佛要用這誇張的明媚驅散他眼底的陰霾,“笨蛋哥哥!誰願意離開你這麼好的人啊!賴也要賴著你!”她用力蹭了蹭他的頸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
木溪文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話語撞得有些懵,隨即,一股巨大的暖流衝散了心頭的冰寒。他如釋重負般地長長籲了口氣,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手臂下意識地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和不容動搖的堅定:“放心吧,雪妍。我會保護你的。我的手……”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沾過很多血,但我更擅長用它來守護。那個詛咒……我絕不會讓它發生在你身上。絕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