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換好,陳林準備回洋行。
陽光透過成衣鋪的木窗,在青磚地上投下格子光斑,空氣中飄著布料的淡淡清香。
他把帶來的銀元悉數遞給劉麗華,這次她沒推辭,指尖觸到銀元時微微一頓,像接住了沉甸甸的日子。
這感覺有點奇妙——像男人在外打工,回家把工錢交給家裡,踏實又熨帖。
苗苗今天格外懂事,沒拉著他的衣角哭鬨,隻是站在劉麗華身後,小手攥著她的袖口,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
倒是劉麗華喊住了他:“等等。”
陳林轉身,陽光剛好落在她臉上,絨毛看得清清楚楚:“怎麼了?”
“你穿這麼正式,在街上走太紮眼。”劉麗華從針線筐裡翻出木梳,語氣自然,“我幫你編個辮子,不用剃頭,戴頂帽子就行。”
陳林這才想起,自己這幾天圖省事,一直紮著個馬尾。
以前是臟兮兮的半大孩子,沒人在意;現在西裝筆挺,沒辮子的話,官差保不齊要來找麻煩。
苗苗搬來小竹椅,凳腳在地上蹭出輕微的聲響,他乖乖坐下。
劉麗華的手指穿過他的頭發,木梳“沙沙”地梳通打結的地方,力道不輕不重。
她把陳林的頭發在腦後編了個緊實的大麻花,又找來一頂西洋黑色禮帽戴上,帽簷壓得恰到好處,遮住半張臉,倒添了幾分利落。
陳林坐著沒動,鼻尖縈繞著她發間的皂角香。
這是第一次有女孩為他編辮子,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像溫水慢慢漫過石頭,軟乎乎的。
歐洲上流社會也流行編辮子,隻是不剃額頭,有些貴族得了梅毒掉光頭發,還要戴假發辮子——他胡思亂想著,嘴角悄悄翹了翹。
作為小幫辦,他可不能讓老板在宴上等。
抓緊時間告辭,轉身時,瞥見苗苗的小臉從門後探出來,眼睛亮晶晶的,像藏在樹葉後的小獸。
一隻雪白的手輕輕拍在她頭上,把她拉了回去,門簾晃了晃,留下細碎的笑聲。
還沒到渡口,一個中年男人突然攔在路中間。
青石板路上的陽光被他擋住,投下修長的影子。
他穿暗紋杭綢長衫,外罩石青馬褂,領口袖口的素色滾邊漿得挺括,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麵容清瘦,顴骨微高,眼窩略陷,一雙三角眼眯著,透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像能把人掂量出斤兩。
“小陳先生。”男人開口,聲音不高不低,卻帶著不容拒絕的熟稔。
陳林皺眉,對方直接叫出他的名字,顯然是有備而來。他拱手見禮,語氣客氣卻疏離:“不知閣下是?”
“失禮失禮。”男人連忙拱手還禮,三角眼笑成了縫,“在下楊坊,仁記洋行的幫辦。”
“楊先生好。”陳林應著,心裡犯嘀咕——同行?攔他乾嘛?總不至於隻是打個招呼。
“小陳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楊坊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低了些。
“這……”陳林麵露難色,指了指渡口方向,“在下還要回洋行赴宴,時間實在緊。”
“啊,這樣啊。”楊坊沒放棄,笑容更殷勤了,“那在下長話短說。我們洋行的大班基布先生,對小陳先生非常欣賞,改天想請您坐坐,喝杯茶。”見陳林要開口,他趕緊補充,“您不用急,等有時間了知會鄙人一聲就行。”
話都說到這份上,姿態又放得這麼低,陳林不好再拒絕:“那就改天聯係。”
楊坊這才鬆了口氣,目送陳林離開時,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了許久,像在估算一件商品的價值。
他早年在鎮海當綢布店店員,後來在教會學校學了英語,因賭博欠債流浪到上海,憑著活絡心思在仁記洋行混到幫辦,是眾人看好的“未來大買辦”。
可陳林這小子橫空出世,五天升幫辦,還搞出水泥速凝劑,風頭一下子蓋過了他。
基布先生讓他來挖人,他心裡不服,卻打得好算盤——把這半大孩子招到手下,還怕拿捏不住?他閨女都跟陳林差不多大,玩心眼子,誰怕誰?
陳林在鎮碼頭坐上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