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聲的餘悸未消,聆音閣內彌漫著一種難以驅散的惶恐不安。含翠和兩個老宮女明顯精神萎靡,做事時常走神,夜裡稍有風吹草動便驚惶四顧。蘇才人似乎也受了驚擾,臉色比平日更蒼白幾分,吩咐下來近日無事不必去西麵荒苑附近走動,對雲汐的看管似乎也因此鬆懈了些許——或許在她看來,一個被“鬼怪”嚇得魂不守舍的宮女,暫時不足為慮。
雲汐將計就計,麵上也裝出幾分驚懼恍惚,心中卻將那夜歌聲的每一個細節反複咀嚼,越發肯定絕非鬼祟,而是人為。隻是對方目的不明,她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按下性子,繼續扮演好聆音閣安分守己的宮女角色,等待時機。
這日午後,蘇才人命雲汐將前幾日清理書閣時找出的幾卷重複的、無關緊要的舊佛經,送去給住在北邊“靜心齋”的一位年老信佛的薑寶林。這位薑寶林早已失寵,常年閉門禮佛,幾乎被人遺忘,也隻有蘇才人這等同樣邊緣的人物,才會偶爾記得送些經文過去,維持著一點微薄的情誼。
這差事簡單,路徑也熟,雲汐用一塊藍布包袱皮將經卷包好,便出了聆音閣。
秋日的陽光有氣無力地照著冷清的宮道,兩旁高聳的朱牆投下巨大的陰影,顯得格外肅殺。她刻意避開了前夜傳來歌聲的西苑方向,揀選了靠東邊的長巷行走。這條路需經過一片相對集中的低階嬪妃住所,雖不及東西六宮繁華,卻也偶爾有宮人走動。
行至一處宮苑的拐角,前方隱約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和輕微的敲擊聲。雲汐放緩腳步,見是兩個低階宦官正蹲在牆角,忙著修補一段被雨水泡塌了的排水溝蓋板,旁邊放著工具和新的青磚。他們背對著她,似乎正專注於手上的活計,並未留意到她的靠近。
雲汐本不欲打擾,正打算悄無聲息地快步走過,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宦官略帶抱怨的嘟囔聲卻隨風飄了過來:
“……真是晦氣!清思殿偏殿那兒的溝渠也堵了,催命似的讓咱們趕緊去通,這邊還沒弄利索呢!”
另一個年紀大些、聲音沙啞的宦官哼了一聲,手下敲打磚塊的動作未停,壓低聲音道:“少抱怨兩句吧!清思殿的差事你也敢拖拉?沒瞧見這兩日往那邊遞話跑腿的人都多了不少?怕是裡頭那位……”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但順風的緣故,雲汐恰好能捕捉到幾個模糊的字眼,“……心裡不痛快,底下人就得跟著折騰!”
年輕宦官似乎有些好奇:“劉公公,您是說……武娘娘?因為太子殿下那邊……?”他的話沒說完,似乎自知失言,趕緊噤聲。
那老宦官警惕地回頭瞥了一眼,恰好看到正低頭快步走過的雲汐,立刻閉上了嘴,狠狠瞪了年輕宦官一眼,用力敲了一下手中的磚塊,發出清脆的響聲,仿佛在警告。
雲汐心頭狂跳,腳下步伐絲毫未亂,甚至沒有看他們一眼,仿佛隻是一個恰好路過的、對一切毫無興趣的普通宮女,徑直走過了拐角。
直到走出很遠,完全聽不到身後的動靜,她的心臟才後知後覺地開始瘋狂擂動,手心沁出冷汗。
清思殿!武後!太子殿下!
那幾個模糊的字眼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武後心裡不痛快?因為太子?底下人折騰?往來遞話跑腿的人增多?
這些零碎的信息,與她之前在春日宴上感受到的微妙氣氛、與那日武後突然降旨刁難蘇才人的舉動、甚至與裴昀近期明顯加強的巡查和試探,瞬間串聯了起來!
雖然隻是兩個底層宦官毫無顧忌的閒談抱怨,卻無疑透露了一個驚天信息:宮廷最高處的權力核心,皇後與太子之間,似乎出現了不為人知的緊張關係!這股暗流正在向下蔓延,影響著整個宮廷的運轉,甚至連通排水溝這樣的雜役都被波及!
這絕非小事!太子乃是國本,武後雖權勢熏天,但與太子失和,無疑將引發朝堂乃至後宮的巨大震蕩!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父親當年的案子,是否也與這等高層的權力傾軋有關?他是否無意中卷入了皇後與太子(或太子背後勢力)的爭鬥,才成了被犧牲的棋子?
那夜半歌聲,裴昀的調查,蘇才人的詭異……這一切看似孤立的事件,是否最終都指向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她感到自己仿佛無意間觸碰到了一個巨大漩渦的邊緣,那漩渦中心的力量足以碾碎一切。
無心之得,竟是如此石破天驚!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抱緊懷中的經卷,幾乎是跑著完成了送往靜心齋的差事,然後匆匆返回聆音閣。
一路上,她低垂著頭,看似平靜,腦海中卻如同沸水般翻騰。那兩個宦官的無心之言,像一把鑰匙,為她打開了一扇通往更深黑暗的大門。門後的景象讓她恐懼,卻也讓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複仇之路可能的方向。
回到聆音閣,她將剩餘的經卷放回原處,動作機械,心神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蘇才人正在窗下繡花,見她回來,隻淡淡問了一句“送到了?”,便不再理會。
雲汐垂手立在一旁,目光落在蘇才人那看似恬靜的側臉上。
這位才人,在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她那夜半的秘密,與這波譎雲詭的朝局,可有關聯?
一個個疑問,如同瘋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聽到的、看到的每一件事,都將被置於這新的、令人恐懼的背景下,被重新審視。
風暴,似乎真的要來了。而她,正站在風暴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