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承載著微弱希望的紅葉已隨廢料車遠去,如同石沉大海,杳無回音。雲汐將那份焦灼與期待死死壓入心底,轉而全力應對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機——流杯殿之約。她仔細籌劃著路線,預想著各種可能遇到的盤問與突發狀況,甚至暗中將一截磨尖的舊簪子藏在袖中,以備不測。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午後天色竟驟然陰沉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闕飛簷,不過片刻功夫,淅淅瀝瀝的秋雨便飄灑而下,起初細密,很快便成了滂沱之勢,敲打著琉璃瓦,在庭院中濺起迷蒙的水霧。
雨勢如此之大,顯然無法成行。雲汐心中說不出是慶幸還是更深的憂慮。慶幸的是暫時躲過一劫;憂慮的是蘇才人那邊不知會作何反應,這延期是否會引來更嚴厲的催逼或猜忌?
果然,未多久,含翠便撐著傘過來傳話,語氣帶著幾分幸災樂禍:“才人說了,雨大路滑,尋珠花的事暫且擱下,待天晴了再說。讓你不必過去了。”
雲汐低眉順目地應了,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卻並未放鬆。拖延,有時意味著更大的不確定性。
雨持續下著,沒有停歇的跡象。聆音閣內光線昏暗,蘇才人一直待在寢殿未曾出來,氣氛壓抑得令人透不過氣。近傍晚時分,雨勢稍弱,卻依舊綿密。雲汐被指派去後院小廚房取晚間的食盒。
她撐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低著頭,小心地避開著庭院中的積水窪,快步走在濕滑的青石小徑上。雨水敲打著傘麵,發出單調的聲響,四周一片雨霧朦朧,遠處的宮殿樓閣都隱沒在了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取完食盒返回時,雨又大了些,風卷著雨絲斜斜撲來,打濕了她的裙擺和鞋麵,冰涼刺骨。她不由得加快腳步,隻想儘快回到那雖然壓抑卻至少能遮風避雨的屋簷下。
就在她即將穿過連接前後院的那道月亮門時,前方雨幕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來。他沒有撐傘,隻穿著一件略顯單薄的青玉色常服,發絲和肩頭已被雨水打濕,染深了顏色,幾縷濕發貼在額角,卻絲毫不顯狼狽,反在那片灰蒙雨景中,有一種謫仙落塵般的清寂與…落寞。
是李湛。
他怎麼又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還淋著雨?
雲汐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避開,但路徑狹窄,已然避無可避。她隻得停下腳步,側身退到路邊,深深低下頭,讓傘沿遮住自己的麵容,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樣,“無視”地走過。
腳步聲卻在靠近她時停了下來。
冰涼的雨氣中,混合了一絲清雅的、被雨水浸透的檀香氣息。
雲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傘的手微微收緊,指尖冰涼。
“這麼大的雨,怎麼在外走動?”溫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穿透雨聲,清晰地傳入耳中,帶著一絲極自然的關切,並無多少皇子的架子。
雲汐不得不微微抬起傘沿,露出麵容,屈膝行禮:“奴婢見過殿下。奉才人之命去取晚膳。”她儘量讓聲音平穩,目光垂落在他濕透的衣袍下擺上。
李湛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裙角和那雙顯然不禦寒的舊布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解下了自己腰間係著的一塊素淨的棉帕子,遞了過來。
“擦一擦吧,寒氣侵體,容易生病。”他的動作自然,語氣也依舊溫和,仿佛這隻是一件尋常不過的小事。
雲汐徹底怔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那方乾淨的帕子。皇子…親手遞帕子給一個低等宮女?這於禮不合,甚至可以說是驚世駭俗!她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臉頰不受控製地微微發燙。
“拿著。”李湛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卻並非嚴厲,反而更像是一種…帶著些許無奈的堅持。
雲汐鬼使神差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方還帶著他體溫的帕子。布料柔軟,觸手微濕,散發著和他身上一樣的淡淡檀香。
“謝…謝殿下。”她的聲音低若蚊蚋,臉熱得厲害,慌忙用帕子擦了擦臉頰和手臂上的雨水,動作僵硬失措。
李湛看著她慌亂的樣子,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很快又隱沒在平靜之下。“快回去吧。”他說道,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
“是。”雲汐如蒙大赦,緊緊攥著那方帕子,也顧不上禮儀,低著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幾乎是逃也似地衝回了後院廚房的屋簷下。
直到躲進廊下,她才敢停下腳步,靠在冰涼的柱子上,心臟依舊狂跳不止,臉上火燒火燎。她低頭看著手中那方已然濕透的棉帕,上麵精致的暗紋模糊不清,唯有那清雅的檀香和殘留的、屬於他的溫度,真切地烙印在她的指尖,也仿佛烙進了她的心裡。
金風凜冽,玉露寒涼。他卻在那一片冰雨淒迷中,遞過來一方帶著體溫的帕子。
這算什麼?憐憫?施舍?還是……那所謂的“記下了”之後,一絲微不足道的、甚至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回饋?
雲汐用力搖了搖頭,試圖驅散心中那絲不合時宜的、危險的悸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武後的兒子,未來可能的天子。而她,是身負血海深仇、隱姓埋名、朝不保夕的罪奴。
雲泥之彆,鴻溝天塹。
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致命的毒藥。
她深吸一口帶著雨腥氣的冰冷空氣,將那方濕帕子仔細折好,藏入懷中最貼近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將那一點不該有的溫暖和隨之而來的更多迷茫與痛苦一並死死捂住。
然後,她整理了一下微濕的鬢發和衣裙,重新端起那份冷靜自持的麵具,拿起食盒,一步一步,走回那燈火昏黃、卻暗流洶湧的聆音閣正殿。
隻是懷中那一點陌生的重量和溫度,卻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小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裡,漾開了一圈再也無法平複的漣漪。
風更急,雨更冷。前路依舊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