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北,”黃玉卿蹲下身,平視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阿娘給你的那個小本子和炭筆呢?”
念北立刻從懷裡寶貝似的掏出一個用羊皮裹著的小冊子和一小截炭筆:“在呢,阿娘!”
“好孩子,”黃玉卿摸摸她的頭,“阿娘交給你一個任務。看到那邊在記東西的叔叔了嗎?”她指向一個正在清點剩餘糧袋的書記官,“你去幫他,把他記下的所有東西,也用你的小本本記下來,畫下來。糧食有多少袋,藥材有多少箱,都要清清楚楚。能做好嗎?”
念北的小臉瞬間嚴肅起來,用力點頭:“能!念北會畫圈圈!畫好多好多!”她指的是自己還不會寫字,但會用圖畫和符號記錄。
“念安也幫忙!”旁邊的念安不甘示弱,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好,都幫忙。”黃玉卿笑了,疲憊的眼底終於透出一絲暖意。讓兩個孩子接觸這些事務,是潛移默化的開始。
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舊陰沉。將軍府內外,卻是一片熱火朝天。士兵們扛著工具,在泥濘中按照劃定的路線打下木樁;牧民們自發組織起來,清理積雪,挖掘凍土,為即將動工的水渠和蓄水池平整地基;婦孺們則忙著收集各種壇壇罐罐,為儲水做準備。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在災難的廢墟上悄然滋生。
府邸深處,溫暖如春的藥房內,濃重的藥味彌漫。黃玉卿親自守著藥爐,爐火上咕嘟咕嘟熬著的,正是第一批用空間藥田裡最後一批成熟草藥配製的防疫藥湯。她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臉色在爐火的映照下依舊有些蒼白。連續的精神高度集中和空間的過度使用,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虛弱,仿佛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被強行抽離。
“夫人,您歇會兒吧,這裡我看著。”春桃擔憂地遞過一杯溫水。
黃玉卿搖搖頭,接過水抿了一口,乾澀的喉嚨得到些許滋潤。她看著爐火,眼神卻有些放空,似乎在感應著什麼。空間裡,那汪曾經生機勃勃的靈泉,此刻隻剩下淺淺的一層底,幾乎不再流動,泉眼處隻有極其微弱的濕潤。藥田裡的草藥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蔫蔫的,生長近乎停滯。空間的邊緣,那片混沌的霧氣似乎又濃鬱了一些,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沉寂。
靈泉的枯竭,比她預想的還要快。旱災的威脅,迫在眉睫。她必須找到新的、穩定的水源,或者…找到讓空間恢複的方法?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她壓下。空間是底牌,恢複之法虛無縹緲,遠水解不了近渴。當務之急,是依靠人力和智慧,解決現實的水源問題。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鎧甲摩擦的鏗鏘聲。
“將軍!夫人!”一個渾身是雪的斥候小校猛地衝進藥房,氣息粗重,臉上帶著驚怒交加的神色,單膝跪地急報:“稟將軍、夫人!屬下等奉命巡查北麵三十裡外的野狼穀水源點,遭遇不明身份的馬隊襲擊!對方人數不多,但極其悍勇狡猾,熟悉地形,像是…像是之前流竄的沙狼幫餘孽!他們搶了我們探明水源的圖紙,還…還留下這個!”
小校說著,雙手捧上一個染血的布包,顫抖著打開。裡麵赫然是一小截被生生斬斷的手指!手指上,還戴著一個粗糙的、刻著狼頭圖騰的銅戒!
“沙狼幫?!”蕭勁衍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周身散發出凜冽的殺氣。他認得那戒指,正是橫行朔北多年、凶殘狡詐的沙狼幫頭目的信物!這夥流寇不是早該在之前的清剿中覆滅了嗎?竟然還有餘孽!而且偏偏在勘測水源的關鍵時刻出現,搶奪圖紙!
“他們還留下話…”斥候的聲音帶著屈辱的顫抖,“說…說朔北的水,一滴都不會留給我們!讓將軍和夫人…等著渴死在這片沙窩子裡!”
藥房裡瞬間一片死寂。隻有爐火上的藥湯,還在不甘地咕嘟作響。
黃玉卿的目光落在那截斷指和猙獰的狼頭戒指上,眼神一點點冷了下去,如同結了冰的深潭。雪災未退,旱魃窺伺,這隱藏在暗處的毒蛇,終於再次亮出了獠牙。
新的危機,帶著血腥味,撲麵而來。水源之戰,已悄然打響。
風雪似乎被將軍府前的火光和人聲逼退了幾分,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府邸深處臨時充作議事堂的暖閣裡,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那截染血的斷指和猙獰的狼頭銅戒就放在粗糙的木桌上,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睛。血腥味混合著炭火氣,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沙狼幫…沙狼幫不是早他媽被老子帶人剿乾淨了嗎?骨頭渣子都該喂了野狼!”蕭勁衍麾下一員虯髯副將,名喚雷豹,猛地一拳砸在桌麵上,震得那截斷指都跳了一下。他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憤怒到了極點。“這幫陰魂不散的雜碎!竟敢…竟敢如此挑釁!”
斥候小校臉色慘白,強忍著悲痛和恐懼,聲音嘶啞地補充:“雷將軍,千真萬確!那夥人騎術精絕,進退有度,打起來比草原上的狼群還刁鑽!對野狼穀的地形更是了如指掌!我們…我們折了三個兄弟,才拚死搶回這…這東西…”他看了一眼那斷指,喉嚨哽咽,說不下去了。
蕭勁衍端坐在主位,如同沉默的火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翻湧著駭人的風暴。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地敲擊著冰冷的劍柄,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野狼穀是方圓百裡內已知最大的、也是唯一尚未完全封凍的深層地下水脈出口。這張被搶走的水源圖紙,是未來旱災中朔北的命脈所在!
“沙狼幫餘孽…”蕭勁衍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好,很好。看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深刻。”他猛地抬眼,目光如電射向那斥候,“他們有多少人?裝備如何?往哪個方向逃了?”
“回將軍!對方人數約在三十騎上下!用的全是彎刀硬弓,馬匹也極是雄健!得手後…他們立刻分散鑽進了野狼穀深處的老狼窩…那地方…那地方地勢太險,溝壑縱橫,遍布天然石洞迷宮,我們…我們不敢深追!”斥候羞愧地低下頭。
“老狼窩…”蕭勁衍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銳利如鷹隼。那是野狼穀最深處的一片絕地,怪石嶙峋如同巨獸獠牙,地下暗河溶洞密布,地形之複雜險惡,連最老練的獵手都輕易不敢深入。沙狼幫盤踞朔北多年,狡兔三窟,看來老狼窩就是他們最後的、也是最隱秘的巢穴。他們選擇在那裡動手,又逃回那裡,顯然是算準了官兵不敢輕易深入追剿,有恃無恐!
“將軍,”一直沉默的黃玉卿忽然開口。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臉色在燭火映照下顯得愈發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冷靜,如同寒潭深處不化的冰。“他們搶圖紙,留斷指,放狠話…目的絕非僅僅是報複。這是挑釁,更是…拖延。”
蕭勁衍的目光轉向她,帶著詢問。
“旱災將至,水源就是朔北的命脈。野狼穀的水源點,是關鍵中的關鍵。”黃玉卿走到桌前,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粗糙的桌麵,仿佛在勾勒地圖。“沙狼幫餘孽躲進老狼窩,易守難攻。他們是想把我們拖在那裡,耗費我們寶貴的時間和兵力!讓我們無暇他顧,無法全力應對旱災!等我們被旱災拖垮,他們再出來…坐收漁利!”她的分析如同冰冷的匕首,剖開了表象下的險惡用心。
暖閣內一片死寂,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雷豹等將領的怒火被這冰冷的分析澆得清醒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凝重和憂慮。旱災如同懸頂之劍,水源被覬覦的毒蛇盤踞…內外交困!
“夫人所言極是。”蕭勁衍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牆壁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老狼窩地形複雜,強攻損失太大,且正中對方下懷。但水源圖紙落入敵手,旱災不等人,我們耗不起。”
他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戶。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曳,也吹散了屋內凝滯的沉悶。遠處,粥棚的火光依舊跳躍,隱約還能聽到牧民們勞作、互相鼓勵的嘈雜聲。
“雷豹!”蕭勁衍的聲音斬釘截鐵。
“末將在!”
“立刻點齊五百最精銳的輕騎!帶上最好的弓弩!記住,要快!要隱秘!給我把野狼穀外圍所有能進出的口子,像鐵桶一樣封死!一隻耗子也不準放出來!但記住,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入老狼窩一步!”
“末將領命!”雷豹抱拳,眼中燃燒著戰意,轉身大步流星地衝了出去。
“夫人,”蕭勁衍轉向黃玉卿,語氣不容置疑,“水源勘測不能停!野狼穀這一處受阻,我們立刻轉向其他方向!你之前提到過南邊的‘落鷹澗’和東邊的‘響水灘’,對麼?即刻增派人手,重點勘察這兩處!人手不夠,從我的親衛營調!”
“好!”黃玉卿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應下。時間就是生命,水源就是生機,容不得半點耽擱。“春桃,拿我的輿圖來!”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厚厚羊皮襖、臉上皺紋深刻得像刀刻斧鑿般的老牧民,在士兵的引領下,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了暖閣門口。他是附近幾個牧村推舉出來的老人,名叫巴圖。
“將…將軍,夫人…”巴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和敬畏,他雙手捧著一個粗陶碗,碗裡裝著渾濁的、帶著泥沙的井水。“我們…我們照夫人的吩咐,回去看了村裡的井…水…水又渾了,還…還越來越苦!像…像泡了黃蓮根和鐵鏽一樣!牲口都不肯喝!村裡幾個老人說,他們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見井水變成這樣!這…這怕是不好的兆頭啊!”老巴圖的臉上滿是深深的恐懼,捧著碗的手都在抖。
黃玉卿的心猛地一沉。她快步上前,接過那碗渾濁的井水。刺鼻的鐵鏽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苦澀氣息撲麵而來。她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在舌尖嘗了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苦澀和金屬腥氣瞬間在口腔裡彌漫開!
這味道…不對勁!遠超她之前觀察到的普通水位下降的征兆!
她猛地抬頭,看向蕭勁衍,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勁衍,這水…有問題!不僅僅是水位下降那麼簡單!這苦味和鏽味…像是…像是地下的水質在急劇惡化!”一種更可怕的猜想瞬間攫住了她——難道這場預想中的大旱,其根源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還要可怕?沙狼幫的威脅近在咫尺,而這詭異的水質變化,卻像一個無聲的、更龐大的陰影,悄然籠罩了整個朔北大地!
蕭勁衍的目光從老巴圖恐懼的臉上,移到黃玉卿手中那碗渾濁苦澀的水,再落到她凝重無比的眼神中。這位在屍山血海中都未曾變色的鐵血將軍,此刻,眉頭也緊緊鎖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沙狼幫的毒牙尚在暗處閃爍寒光,而這碗渾濁苦澀的井水,卻無聲地昭示著一個可能更加龐大、更加令人心悸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