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黎明,是被寒霜與絕望一同凍住的。昨夜那頓久違的飽飯帶來的短暫暖意,早已被刺骨的冷風刮得蕩然無存。士兵們蜷縮在單薄的營帳裡,聽著肚腹中再次傳來的、令人心慌的咕嚕聲,眼神裡重新燃起的微光,正一點點被饑餓的灰燼覆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沉重,仿佛連呼嘯的風聲都帶著壓抑的嗚咽。
中軍帳內,氣氛凝滯如鐵。蕭勁衍指著攤開的輿圖,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聲音卻竭力維持著鎮定:“斥候回報,前方百裡內,無村鎮,無水源,更無糧草。北狄殘部雖敗,但定會利用地形,斷我後路,困死我軍。我們,必須儘快突圍,尋得補給之地。”
帳內幾位心腹將領麵色凝重,沉默不語。突圍?談何容易!人困馬乏,糧草斷絕,士氣低落,此刻強行突圍,無異於驅羊入虎口。老將軍蕭承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眉頭緊鎖,顯然也在苦思破局之策。
“將軍!”一個親兵跌跌撞撞衝了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後營…後營的弟兄們…有人餓得受不了,偷偷挖草根…結果…結果挖到了北狄人留下的毒草!已經…已經倒了三個了!”
毒草!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帳內炸響。蕭勁衍猛地抬頭,眼中血絲迸現,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震得燭火狂跳:“該死!傳令下去,嚴令禁止私自采食任何野物!軍醫立刻去救治!再敢違令者,軍法處置!”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壓抑的暴怒和深切的無力。糧草斷絕已是絕境,如今連饑餓都成了催命的符咒!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個清越而沉穩的聲音,如同穿透烏雲的晨曦,在帳門口響起:“將軍,請稍安勿躁。”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黃玉卿挺著微微隆起的孕肚,身姿依舊挺拔如鬆。她換下了昨日那身沾染風塵的素色衣衫,穿著一身利落的深藍窄袖勁裝,更顯英氣。她身後跟著幾個同樣穿著利落、麵帶堅毅的婦人,正是她精心挑選、在途中瘟疫時已顯露出能力的那些軍眷。她們手中,或提著沉甸甸的木桶,或抱著用油布包裹嚴實的大包,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與周遭絕望格格不入的平靜與活力。
“玉卿?”蕭勁衍猛地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巨大的希望和擔憂淹沒,“你…你怎麼來了?外麵危險!”他下意識地想上前護住她。
黃玉卿對他安撫地笑了笑,那笑容溫潤如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軍,將士們是蕭家的脊梁,是朔北的屏障。他們餓了,凍了,病了,我這個將軍夫人,豈能安坐帳中?”她目光掃過帳內眾人,落在蕭勁衍臉上,聲音清晰而堅定,“糧草之事,我已有計較。請將軍給我半日時間,並撥給我十名得力兵卒,再騰出三口閒置的大鐵鍋。”
半日?三口鍋?十名兵卒?帳內將領們麵麵相覷,眼中滿是困惑和難以置信。在這絕境之中,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能憑這些做什麼?蕭勁衍看著黃玉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心中猛地一動,想起了她那匪夷所思的空間,想起了那些憑空出現的糧食藥材。他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好!趙鐵柱,挑十個最機靈可靠的弟兄,聽黃夫人調遣!再傳令下去,騰出三口最大的行軍鍋,送到後營空地!”
“是!”趙鐵柱雖然滿心疑惑,但將軍之令不敢有違,立刻領命而去。
後營一片空曠的沙地上,三口巨大的行軍鍋被架起,下麵堆滿了乾燥的枯枝。黃玉卿帶來的幾個婦人動作麻利地開始生火,很快,三股粗壯的炊煙便在荒涼的營地上空嫋嫋升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暖的煙火氣。
黃玉卿親自指揮著趙鐵柱帶來的兵卒,將那些油布包裹打開。一股濃鬱到化不開的、混合著肉香與麥香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衝散了營地裡長久以來的饑餓和絕望氣息。士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香氣驚動,紛紛從營帳裡探出頭,貪婪地嗅著,眼中先是難以置信,隨即燃起灼熱的渴望。
“天爺…這…這是肉味?”一個老兵喃喃自語,乾裂的嘴唇微微顫抖。
“還有…還有麥子的香氣!是白麵!”一個年輕士兵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油布下,露出的並非想象中粗糙的軍糧,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肥瘦相間、冒著絲絲熱氣的上好豬肉塊!旁邊則是潔白如雪、細膩如脂的上等白麵!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在朔北這鳥不拉屎的絕境,在糧草斷絕的此刻,這如同神跡般的食材從何而來?
黃玉卿沒有解釋,她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動作流暢而有力。她親自操持著一把沉重的菜刀,將大塊的豬肉飛快地剁成細膩的肉糜,加入早已準備好的、用空間靈泉水調和的蔥薑水、鹽巴和秘製香料。她的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不是在處理食材,而是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幾個婦人則在一旁熟練地和麵、擀皮。
“夫人…這…這肉和麵…”趙鐵柱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低聲問道。這品質,遠超京城貢品,簡直匪夷所思!
黃玉卿頭也不抬,專注地調著肉餡,聲音平靜無波:“路上省吃儉用,攢下的家底。如今,正是用的時候。”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這些足以讓一支軍隊起死回生的物資,真的隻是“省吃儉用”攢下的。
很快,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無數士兵熾熱而充滿希冀的目光中,黃玉卿和那幾個婦人開始包包子。隻見她們手指翻飛,一個個圓潤飽滿、褶子均勻如花的大肉包子便如變戲法般出現在案板上。包子被整齊地碼入蒸籠,架在滾沸的大鍋上。
等待的時間,每一息都顯得格外漫長。士兵們再也按捺不住,紛紛圍攏過來,自發地維持著秩序,眼神死死盯著那三口冒著滾滾白汽的大鍋,仿佛那是他們生命的全部希望。蕭勁衍、老將軍和一眾將領也聞訊趕來,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那升騰的炊煙和忙碌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尤其是蕭勁衍,看著黃玉卿在煙火氣中忙碌的側影,那挺直的脊背,那專注的神情,心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震撼、心疼和一種深沉的驕傲。他的女人,總能在最絕望的境地,燃起最熾熱的希望。
“出鍋嘍!”隨著一聲清脆的吆喝,蒸籠被揭開。
刹那間,一股濃鬱到極致、混合著麵香、肉香、油脂香和秘製香料香氣的白色蒸汽轟然噴湧而出,如同實質的雲霧,瞬間彌漫了整個後營!那香氣霸道無匹,直衝天靈蓋,讓每一個聞到的人都忍不住渾身一顫,喉結劇烈滾動,口水瘋狂分泌!
熱氣散去,露出了蒸籠裡白胖暄軟、頂端帶著誘人焦黃、褶子處油光閃亮的大肉包子!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裡,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開飯!每人兩個!傷員和孩童,額外再加一個!”黃玉卿的聲音清亮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早已等候多時的士兵們立刻排成整齊的長隊,由軍官親自分發。當那滾燙的、沉甸甸的、散發著致命香氣的大肉包子遞到手中時,許多粗糙的漢子手都在抖。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如同捧著稀世珍寶,深深吸了一口那令人魂牽夢繞的香氣,眼眶瞬間就紅了。
“嗚…嗚…有肉…真有肉啊!”一個年輕士兵再也忍不住,嗚咽出聲,淚水順著滿是風霜的臉頰滾落。
“香…真他娘的香!”一個老兵狠狠咬了一大口,滾燙的肉汁瞬間在口中爆開,濃鬱的肉香混合著麵食的甘甜,瞬間征服了他所有的味蕾。他狼吞虎咽,三口兩口就乾掉了一個,又迫不及待地拿起第二個,一邊吃一邊抹眼淚,“老子…老子多少年沒吃過這麼香的包子了!”
整個後營,瞬間被咀嚼聲、吞咽聲和壓抑的哽咽聲所淹沒。那不再是饑餓的哀鳴,而是滿足的歎息,是重獲生機的歡歌。士兵們狼吞虎咽,吃得滿嘴流油,臉上卻洋溢著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那笑容,驅散了絕望的陰霾,點亮了疲憊的眼眸。
蕭勁衍接過黃玉卿親自遞來的一個包子,咬了一口。熟悉而又無比驚豔的滋味在口中炸開,那不僅僅是食物的鮮美,更蘊含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溫暖而堅定的力量。他看著眼前同樣在吃著包子、臉上帶著滿足和一絲疲憊的妻子,心中激蕩如潮。他走上前,伸出手,輕輕拂去她鬢角沾染的一點點麵粉,動作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辛苦你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和感激。
黃玉卿抬起頭,對他笑了笑,眼角眉梢都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明亮:“將士們吃飽了,才有力氣打仗,才有力氣活下去。我這點辛苦,算什麼。”她的目光掃過那些吃得狼吞虎咽、臉上重新煥發生氣的士兵,眼中滿是欣慰,“你看,軍心,又回來了。”
蕭勁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確實,那彌漫在營盤上空的絕望氣息,被這升騰的炊煙和滿足的咀嚼聲徹底驅散。士兵們吃完包子,自發地開始擦拭兵器、整理營帳,低聲交談著,眼中重新燃起了戰鬥的火焰和對未來的期盼。那是一種被食物、被關懷、被希望重新點燃的、名為“軍心”的火焰,熾熱而堅韌。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監視的親兵快步走到蕭勁衍身邊,壓低聲音急促稟報:“將軍!那支詭秘商隊,又動了!他們繞開了我們的正麵營地,正沿著西邊的山穀,朝著附近牧民聚集的冬牧場方向去了!”
蕭勁衍眼神驟然一凜,寒光四射。西邊山穀?冬牧場?蘇清柔,你究竟想做什麼?聯絡牧民?還是另有所圖?他剛要下令,黃玉卿卻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臂。
“將軍,”她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先彆打草驚蛇。我總覺得,那商隊的目的,不簡單。而且…”她頓了頓,目光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又望向那商隊消失的方向,“我剛才…似乎感覺到了一絲非常微弱、但很熟悉的靈力波動,很淡,像是…某種追蹤或者標記的氣息?”
靈力波動?蕭勁衍心頭一震。他立刻想起了昨夜在戰場邊緣發現的那些北狄巫師留下的詭異符文。難道…那商隊與北狄巫師有關?或者,他們也在追蹤著什麼?他猛地看向黃玉卿,眼神銳利如刀:“你能確定?”
黃玉卿蹙眉思索,搖了搖頭:“太微弱了,一閃而逝,像是被某種力量刻意壓製著。但那種感覺…很不好。像毒蛇吐信。”她抬眼直視蕭勁衍,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將軍,這朔北,遠不止北狄鐵騎一個敵人。暗處的毒箭,往往比明麵的刀槍更致命。我們…必須更加小心了。”
蕭勁衍深吸一口氣,將黃玉卿的手緊緊握在掌心,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微涼和堅定。他望向遠方,那商隊消失的山穀方向,仿佛有無數陰翳在悄然蠕動。黃玉卿腹中的新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無形的壓力,輕輕動了一下。
“嗯。”蕭勁衍的聲音沉如磐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暗箭也好,毒蛇也罷。既來了朔北,便休想再回!玉卿,你安心養胎,這朔北的天,我來撐!這暗處的魑魅魍魎,我來除!”
朔北的風,依舊在呼嘯,卷起沙礫,敲打著營帳。但此刻,營地上空升騰的炊煙,士兵們滿足的歎息,以及蕭勁衍眼中那熊熊燃燒的戰意,共同構成了一幅名為“希望”的畫卷。然而,在這畫卷之下,蘇清柔的商隊如同幽靈般潛入牧民之地,北狄巫師遺留的符文在陰影中閃爍,黃玉卿腹中微弱的靈力波動,以及她心中那絲不祥的預感,都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預示著更加洶湧的暗流,即將在這朔北的荒原上,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