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初冬,本該是清冽而乾燥的,寒風卷著砂礫,刮在臉上生疼,卻帶著一種粗獷的生機。第六十章那場大捷的餘溫尚未散儘,營地裡處處洋溢著劫後重生的喜悅。士兵們分著繳獲的戰馬和皮貨,粗獷的笑聲震得帳篷嗡嗡作響;牧民們則聚在一起,用新得的肉乾和烈酒,圍著篝火跳起歡快的舞蹈,火光映照著他們因飽暖而紅潤的臉龐。連空氣中都彌漫著烤肉的焦香和烈酒的醇烈,驅散了長久以來籠罩在朔北上空的陰霾。
黃玉卿站在將軍府的高階上,望著這片在戰火洗禮後愈發堅韌的土地,心中卻並未被這短暫的歡騰完全占據。蕭勁衍站在她身側,甲胄未卸,眉宇間是勝利的凝重,而非輕鬆。
“夫人,此戰雖勝,但敵國元氣未傷,隻怕……”蕭勁衍的聲音低沉,帶著沙場磨礪出的冷硬。
“我知道,”黃玉卿打斷他,目光投向更遠的、被鉛灰色雲層沉沉壓住的天際線,“風裡帶著濕氣,太重了。今年的雪,恐怕不會小。”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糧草、燃料、禦寒的皮毛……都再清點一遍,寧多勿少。還有,讓牧民們把牲口往背風的山坳裡趕,加固棚圈。”
蕭勁衍點頭,對她的直覺早已深信不疑。他立刻喚來親兵,沉聲下達命令。軍令如山,營地的歡騰氣氛迅速被一種高效的緊張感取代,士兵們開始有條不紊地執行加固和儲備的任務。
然而,黃玉卿的預感,還是低估了這場天災的狂暴。
僅僅三日之後,那鉛灰色的雲層便徹底崩塌。起初隻是細碎的雪霰,打在臉上冰冷刺骨。但很快,雪片便如同被撕碎的棉絮,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風不再是刮,而是咆哮,裹挾著雪粒子,像無數把鋒利的冰刀,在天地間瘋狂切割。能見度驟降至不足十步,整個朔北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地按進了白色的混沌深淵。
“這……這哪是下雪?這是天塌了!”一個牧民哆哆嗦嗦地縮在帳篷角落,望著外麵瘋狂搖曳、隨時可能被撕裂的帳篷布,聲音裡充滿了絕望。
交通徹底斷絕。通往中原的官道被深及數丈的積雪掩埋,連巡邏的騎兵都寸步難行,隻能困在營地裡。營地與外圍牧民點的聯係也被無情切斷。更可怕的是,這場暴雪持續的時間遠超想象,一天,兩天,三天……雪層越積越厚,壓垮了不少簡陋的帳篷和牲口棚。
嚴寒如同跗骨之蛆,鑽透厚厚的皮襖,直刺骨髓。燃料迅速告罄,篝火一個個熄滅,取暖成了奢望。儲存的糧食在極寒中凍得堅硬如石,難以取用。凍傷和餓斃的噩耗開始零星傳來,絕望如同瘟疫,在冰封的營地裡悄然蔓延。
就在這片死寂與絕望的白色地獄中,蘇清柔的身影,如同幽靈般在那些最偏僻、最困苦的牧民帳篷間遊蕩。她裹著一件略顯單薄的舊鬥篷,臉上刻意塗抹出幾分蒼白憔悴,眼神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病態的興奮。
“唉……天神發怒了啊……”她在一個凍得瑟瑟發抖、家人都已凍傷的老牧民帳篷前停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神秘而蠱惑的顫抖,“你們沒發覺嗎?這雪,下得邪性!自打那位漢人夫人來了,種了那些咱們從沒見過的‘奇花異草’,建了那些不倫不類的‘牧場’、‘酒坊’,咱們朔北的天,就變了!”
老牧民渾濁的眼睛裡滿是茫然和痛苦,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懷裡僅剩的半塊凍硬的雜糧餅。
“山神河神,祖祖輩輩都敬著!”蘇清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骨的悲憤,“可她呢?她帶來了什麼?是冰冷的鐵器,是陌生的規矩,是……是觸怒天神的狂妄!你們看看這雪!看看這凍死餓死的牛羊親人!這就是天罰!是山神河神在懲罰我們,懲罰我們容下了這個帶來災禍的異鄉人!”
她的話語像淬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入牧民們最原始的恐懼和對未知的敬畏。在極度的寒冷、饑餓和失去親人的痛苦中,這種荒謬的指控竟找到了滋生的土壤。絕望中的人們,太需要一個可以宣泄憤怒和恐懼的靶子。
“對……對啊……以前哪有這麼大的雪……”
“那些新種子,確實古怪……”
“就是她!是她害得我們這樣!”
竊竊私語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在絕望的牧民中迅速彙聚、發酵。蘇清柔陰鷙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她要的,就是這股被點燃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怨毒之火。
謠言如同瘟疫,在冰封的朔北營地中瘋狂蔓延。當黃玉卿頂著狂風暴雪,帶著僅存的、冒著熱氣的肉湯和藥物,艱難地趕到一個聚集著大量凍傷牧民的臨時避難所時,迎接她的不再是往日的感激和尊敬,而是一道道冰冷、審視,甚至充滿敵意的目光。
“黃夫人來了……”有人低聲咕噥,語氣複雜。
黃玉卿心中一沉,卻不動聲色。她將熱湯分發給最需要的老人和孩子,動作沉穩有力。然而,當她試圖靠近一個凍傷嚴重的牧民查看傷勢時,那牧民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渾濁的眼睛裡滿是警惕。
“大娘,我看看您的傷,上點藥。”黃玉卿的聲音溫和依舊。
“不……不用了……”老婦人顫抖著搖頭,眼神躲閃,“我們……我們不敢勞煩夫人……怕……怕再觸怒了天神……”
“天神?”黃玉卿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過周圍沉默的人群,瞬間捕捉到了那道躲閃在人群後的、屬於蘇清柔的陰冷視線。她瞬間明白了!
“誰告訴你們,是天神發怒?”黃玉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了帳篷外的風雪咆哮,“是誰在你們凍餓交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不思如何救災,反而散布這些動搖人心的鬼話?!”
她猛地轉身,目光如電,直直鎖定蘇清柔藏身的角落。
“蘇清柔!出來!”
蘇清柔被這當眾的指名道姓嚇得一哆嗦,但很快便強自鎮定,裹緊鬥篷,慢吞吞地走出來,臉上還帶著一絲委屈的蒼白:“黃姐姐,你這是何意?我……我隻是擔心大家,勸他們多敬敬神明而已……”
“擔心?”黃玉卿冷笑一聲,向前一步,強大的氣場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你擔心的是朔北的百姓,還是你那點見不得光的嫉妒和算計?!雪災是天災,你卻趁機散播謠言,將天災歸咎於人禍,煽動人心,意圖何在?是想讓朔北徹底亂起來,你好渾水摸魚嗎?!”
她的話擲地有聲,字字誅心。周圍的牧民們麵麵相覷,眼神中的敵意開始動搖,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茫然和困惑。他們看著眼前這個在風雪中奔波、分發食物藥物、眼中隻有他們安危的女人,再看看那個臉色蒼白、眼神閃爍的蘇清柔,心中那點被煽動起來的怨毒,開始動搖。
蘇清柔被黃玉卿的氣勢逼得連連後退,臉色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精心編織的謊言,在黃玉卿坦蕩無畏的質問和實實在在的救災行動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天災無情,但人心不能亂!”黃玉卿的聲音再次響起,洪亮而堅定,穿透帳篷,傳到每一個瑟縮的人耳中,“雪會停,路會通!隻要我們朔北的軍民一條心,就沒有過不去的坎!現在,都打起精神來!能動的,跟我去加固帳篷,清理積雪!傷員集中起來,我來處理!糧食,我會想辦法!誰再敢散布動搖人心的謠言,就是朔北的公敵!”
她的聲音如同黑暗中的號角,重新點燃了人們心中即將熄滅的希望之火。那些原本被絕望和謠言壓垮的肩膀,似乎又挺直了幾分。幾個年輕的牧民站了出來,聲音嘶啞卻有力:“黃夫人,我們聽你的!”
蘇清柔看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的瘋狂,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懼和挫敗。她知道,在黃玉卿麵前,她又一次徹底敗下陣來。她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轉身,狼狽地衝出了帳篷,消失在漫天的風雪之中。
黃玉卿沒有去追。她望著蘇清柔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如霜。這個女人,如同跗骨之蛆,不徹底拔除,後患無窮。但現在,更緊迫的是救災!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空間!她腦中瞬間閃過那個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底牌。空間裡儲存的耐寒種子、高能燃料塊、珍貴的藥品,還有那能起死回生的靈泉水……是時候動用一部分了!但如何動用,才能不暴露這個最大的秘密,又能真正解燃眉之急?
“蕭勁衍,”她低聲對身邊一直沉默守護的丈夫說,“立刻召集所有還能行動的士兵和青壯牧民,去東校場集合。另外,讓親信把空間裡……不,把我之前秘密儲備在府邸地窖裡的那些‘特殊物資’,悄悄運一批到校場後方。要快,要隱蔽!”
蕭勁衍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重重點頭,轉身大步離去,身影迅速融入風雪。
黃玉卿站在原地,望著外麵依舊肆虐的、仿佛永無止境的暴風雪,感受著腳下這片土地在嚴寒中痛苦的**。她緩緩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粒來自空間的、散發著微弱溫潤光暈的種子。
雪災的考驗才剛剛開始,蘇清柔的陰謀如同冰層下的毒刺,而更遙遠的京中權貴和北境遊牧聯盟的陰影,也正在這片茫茫雪原之外悄然逼近。朔北,這座在絕境中剛剛站穩腳跟的堡壘,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來自天災與人禍的夾擊。
她握緊了那粒種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中,卻燃起了比風雪更熾烈的決絕光芒。風暴已至,她,黃玉卿,將與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一同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