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春日,終於掙脫了冬雪的桎梏,帶著遲來的暖意,慷慨地灑滿了這片飽經磨礪的土地。第六十九章裡那場驚天動地的雪災與緊隨其後的旱災預警,仿佛已是遙遠的噩夢。如今,目光所及,是“朔北模式”結出的累累碩果——巨大的地下蓄水池如沉睡的巨獸,在城郊低伏,池壁由青石與特製灰漿砌就,堅固而沉默,隻待旱魃肆虐時,便能將生命之水精準地輸送到每一片改良過的耐旱作物田。那些田壟間,新綠的秧苗在微風中舒展,充滿韌性。遠處的牧場,牛羊膘肥體壯,悠閒啃食著返青的牧草。酒坊擴建的區域,蒸騰的酒香混合著果脯的甜潤,飄散得老遠,引得路人駐足。手工作坊裡,紡車嗡嗡,鐵錘叮當,一派繁忙有序的景象。牧民們臉上洋溢的,不再是雪災初期的絕望與茫然,而是劫後餘生、安居樂業的踏實與滿足。漢軍士兵巡邏其間,與牧民交談甚歡,軍民融合,已非口號,而是融入血脈的日常。
黃玉卿站在將軍府書房的窗前,望著這生機勃勃的畫卷,心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慰藉。指尖輕輕撫過窗欞,觸感溫潤,仿佛能感受到這片土地複蘇的脈搏。雪災中蘇清柔的瘋狂反撲,那場衝擊糧倉的暴動,至今想來仍讓她指尖微涼。然而,正是那場危機,成了淬煉“朔北模式”的烈火。她果斷啟用空間儲備,靈泉水救死扶傷,高熱量食物雪中送炭,最終不僅粉碎了謠言,更將“朔北守護神”的稱號牢牢刻進了牧民的心坎裡。蘇清柔的末路,流放途中病餓交加的淒慘下場,像一抹沉重的陰影,提醒著她鬥爭的殘酷,卻也印證了邪不勝正的必然。
“娘親!娘親!”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書房的寧靜。念安和念北像兩隻歡快的小鳥,撲了進來。念安手裡攥著一卷小小的羊皮地圖,那是蕭勁衍特意命人給他做的沙盤地圖的簡化版,上麵用炭筆歪歪扭扭地畫著幾條線和幾個小圈。念北則抱著一個小木匣,裡麵是酒坊廢棄的賬本殘頁和幾枚用來記賬的貝殼。
“娘親,你看爹爹給我的地圖!”念安獻寶似的展開羊皮卷,小手指點著,“這裡是城,這裡是水,這裡是牧草多的地方!爹爹說,敵人要是來,我們就能從這些地方看到!”
黃玉卿眼中漾起笑意,蹲下身,溫柔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念安真聰明,這就是‘預警’,就像我們的眼睛和耳朵,能早早發現危險。”她順勢引導,“那你覺得,除了這些地方,還有哪裡可以放我們的‘眼睛’呢?”
念安皺著小眉頭,努力思索,目光掃過窗外遠處起伏的山巒:“那些…那些山後麵?還有…還有放牧的阿叔們?他們天天在外麵走!”
“好想法!”黃玉卿讚許地點頭,心中一動,蕭明軒那個“以牧民為眼線,構建邊境預警網”的構想,竟在稚子無心的話語中有了雛形。她看向念北,“念北呢?你的小匣子裡有什麼寶貝?”
念北打開木匣,小心地拿出幾張賬頁,上麵有她模仿大人畫的歪歪扭扭的符號:“娘親,這是酒,這是肉,這是布…爹爹說,這個多,那個就少,要換換換。”她的小手在賬頁上比劃著,對“交換”和“價值”有著天然的敏感。
黃玉卿的心被這小小的身影填得滿滿的。她拿起一張賬頁,指著上麵的符號,耐心地解釋:“念北說得對,這就是‘交易’。我們用酒換布,用布換鹽,還要看換多少才劃算。就像你用一塊糖,能換幾顆好看的石子?”她因材施教的種子,已悄然在兩個孩子心中萌芽。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蕭勁衍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身上帶著訓練場上的塵土氣息,看到孩子們,他冷峻的線條瞬間柔和下來。“今日功課可做完了?”他聲音低沉,卻帶著暖意。
“做完了!”兩個孩子異口同聲,立刻又纏著父親問東問西。蕭勁衍耐心解答,目光卻始終有意無意地落在黃玉卿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黃玉卿捕捉到了,心中微微一沉,知道他必有要事相商。
待孩子們被乳母哄走,書房重歸寂靜。蕭勁衍走到黃玉卿身邊,從懷中取出一個薄薄的、用火漆封口的竹筒,遞了過去。火漆印是少帝的私印,一隻振翅欲飛的青鳥。
“京中來的密信,”蕭勁衍的聲音壓得很低,如同窗外掠過的風,“親衛在城外截獲了試圖潛入的細作,從他身上搜出。信使已…處理乾淨。”
黃玉卿的心猛地一跳,接過竹筒。指尖觸到冰涼的竹壁,那封印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她走到書案前,用小刀小心挑開火漆,取出裡麵薄如蟬翼的絹帛。絹帛上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和憂慮。
展開絹帛,少帝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玉卿卿卿如晤:
朔北捷報頻傳,朕心甚慰。卿以女子之身,於絕境中開生路,保境安民,實乃社稷之幸,朕之股肱。然樹大招風,朔北今日之富庶強盛,已如明珠懸於北境,京中權貴,多有側目者。靖王政敵,暗流湧動,或以“擁兵自重”、“藏富於邊”為由,行構陷之事。更有甚者,覬覦朔北之財富,欲染指分羹。朕雖年幼,然心知肚明,朔北之穩固,實為北境屏障,國之基石。望卿與蕭將軍,務必內固根本,外防宵小,審時度勢,勿授人以柄。京中風雲,朕當勉力周旋。朔北安,則北境安;北境安,則天下安。珍重!
靖親筆
絹帛上的字跡,每一個都像帶著冰冷的棱角,刺入黃玉卿的眼底。她反複讀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少帝的憂慮如此直白,京中權貴的貪婪與惡意,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獠牙。“擁兵自重”、“藏富於邊”——這些莫須有的罪名,隻需稍加渲染,便足以成為扼殺朔北的絞索。而“覬覦財富”、“欲染指分羹”,更是赤裸裸的威脅。蘇清柔的瘋狂反撲,不過是前哨,真正的風暴,來自京中那座權力漩渦的中心。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蕭勁衍。書房內光線柔和,卻驅不散兩人眉宇間凝重的陰霾。蕭勁衍的劍眉緊鎖,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驚濤駭浪,那是久經沙場的將領嗅到致命威脅時的本能反應。他握著腰間佩劍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冰冷的劍柄能給他帶來一絲掌控感。
“‘靖王政敵’…”蕭勁衍的聲音低沉得如同磨砂,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的質感,“少帝點明了方向。看來,靖王在朝中的處境,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凶險。那些人,連朔北這塊‘肥肉’都不肯放過,真是…貪婪成性!”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書案上,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書房裡回蕩,震得筆墨微顫。
黃玉卿將絹帛輕輕放在案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涼的絲帛,試圖汲取一絲冷靜。少帝的信任是暖的,但字裡行間透出的寒意卻更深。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最初的震驚和憤怒中沉澱下來,現代商業競爭的殘酷經驗在腦海中翻騰——樹大招風,利高招妒,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朔北的繁榮,在帶來生機的同時,也為自己套上了沉重的枷鎖。
“勁衍,”她的聲音異常平穩,卻帶著一種緊繃的力道,“少帝的提醒,是警鐘,也是鞭策。‘內固根本,外防宵小’,這八個字,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她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鷹隼,直視著蕭勁衍,“蘇清柔勾結流寇,是外敵;如今京中權貴覬覦,是內患。內患之毒,甚於外敵!他們不會明刀明槍,隻會用流言、構陷、甚至…更陰險的手段。”
蕭勁衍的眉頭鎖得更緊:“你的意思是?”
“‘朔北模式’不能停,反而要更快、更穩地推進!”黃玉卿的語速加快,思路異常清晰,“蓄水池、水渠、耐旱作物、牧場、酒坊、手工作坊…這個閉環經濟,是我們對抗一切風雨的根基!根基越深,他們就越難撼動。同時,”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冽,“我們需要更強大的‘盾牌’。蕭明軒那個‘以牧民為眼線,構建邊境預警網’的構想,必須立刻著手實施!牧民歸心,他們就是我們在草原上最敏銳的眼睛和耳朵,任何細作、任何異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這既是軍事防禦,也是向京中表明——朔北的穩定,靠的是軍民同心,而非私藏甲兵!”
蕭勁衍眼中精光一閃,猛地擊掌:“好!明軒這孩子,有將才之風!此事我親自督辦,務必在最短時間內織成這張網!還有…”他想起什麼,語氣更加凝重,“軍備!那些改良的弓弦、破甲箭頭、簡易投石機,還有提升士兵體質的靈泉藥浴…都必須加快進度,秘密進行!京中有人想動我們,北境那些被我們打敗的豺狼,也不會甘心!”
“對!”黃玉卿點頭,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酒坊、手工作坊的利潤,要拿出更大一部分投入軍備和民生。‘朔北商會’的成立,刻不容緩!整合資源,規範貿易,統一對外議價,既能提升我們的議價能力,抗衡外部傾銷,更能形成一股強大的經濟合力,讓那些想‘分羹’的權貴知道,朔北的財富,是軍民用血汗澆灌出來的,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她仿佛已經看到商會的雛形,那將是朔北經濟自主的又一道堅固堡壘。
夫妻二人目光交彙,無需更多言語,一個清晰而沉重的共識在沉默中達成。京中的陰影如同無形的巨網,悄然籠罩而來,而他們能做的,就是在這風暴來臨之前,將朔北這塊磐石,鍛造得更加堅硬、更加不可撼動。
夜色漸深,朔北城在萬籟俱寂中沉睡。黃玉卿和蕭勁衍並肩站在將軍府最高的城頭。春夜的寒意依舊料峭,吹拂著他們的衣袂。城下,點點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勾勒出這座邊城堅韌的輪廓。遠處,是廣袤無垠、在夜色中顯得更加深邃莫測的草原。
“勁衍,”黃玉卿望著那片黑暗,聲音很輕,卻帶著穿透夜色的力量,“少帝說‘朔北安,則北境安;北境安,則天下安’。這擔子,比我想象的更重。”
蕭勁衍沒有看她,目光同樣投向那片象征著未知與威脅的黑暗,沉穩的聲音如同磐石落地:“重又如何?你我在此一日,朔北便一日無憂。京中那些魑魅魍魎,北境那些虎狼之輩,隻管放馬過來!”他握住了黃玉卿微涼的手,那掌心的溫度,堅定而灼熱。
黃玉卿反手回握,感受著那份力量。少帝的密信,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往更大風暴的門。蘇清柔的瘋狂反撲,不過是序曲。京中權貴的覬覦,靖王政敵的暗箭,才是真正洶湧的潛流。而更遠處,北境遊牧聯盟的陰影,已在探報中若隱若現。她抬頭望向墨色的天穹,那裡沒有星光,隻有濃得化不開的沉寂。
“風暴要來了。”她喃喃道,聲音被夜風吹散。
蕭勁衍緊了緊握著她的手,目光如炬,穿透黑暗,仿佛要刺破那即將席卷而來的戰雲:“來了,便戰!”
城頭之上,兩道身影佇立如鬆,沉默地凝視著被黑暗吞噬的遠方。朔北的燈火在他們身後溫暖地亮著,像一顆在無邊寒夜中倔強燃燒的心。那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深處,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窺伺,有無數暗流在湧動。少帝密信帶來的寒意尚未消散,一種更宏大、更致命的壓迫感,正隨著夜風,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