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城的寒風，仿佛帶著京中權貴們貪婪的鼻息，吹得人心頭發冷。蕭勁衍的鎮北元帥府內，氣氛卻比窗外的風雪更加凝重。書房裡，青銅鶴燈的光被刻意壓低，隻照亮了書案中央那份剛剛送達的、蓋著戶部鮮紅大印的文書。
“錢莊監理司，特派員李維，即日赴任朔北，監理錢莊及關聯產業……”蕭勁衍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捏著文書的手指骨節泛白，薄薄的絹帛在他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簌簌聲，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成碎片。
黃玉卿站在窗邊，背對著他，目光穿透窗欞上凝結的冰花，投向朔北城深處。那裡，燈火通明的“朔北寶泉”總號，是整個朔北財富的心臟，也是此刻懸在他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她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傳來，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來了。比預想的快了三天。”
“快三天？”蕭勁衍猛地轉身，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這說明什麼？說明靖王那老匹夫，早已迫不及待！這李維，八成就是他安插到身邊的釘子，是來掏空朔北，甚至構陷我們的急先鋒！玉卿，你那‘捆綁’之策，此刻看來，無異於開門揖盜！”他大步走到書案前，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筆墨硯台齊齊跳起，“讓我帶人去驛站，把這李維‘請’到地牢裡，看他還能監理什麼！”
“勁衍！”黃玉卿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瞬間壓住了蕭勁衍的暴怒。她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卻銳利如刀，“衝動解決不了問題！你殺一個李維，京中立刻會派來十個、百個，罪名也會從‘監理不力’變成‘抗命謀逆’！你忘了少帝詔書裡那‘充盈國庫’四個字了嗎？那是懸在我們脖上的絞索，也是他們名正言順伸手的理由！”
她快步走到書案前，拿起那份文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這李維，是靖王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但靖王敢派他來，就說明他自認為捏住了我們的七寸——我們不敢撕破臉，朔北的財富又實在誘人。”她放下文書，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焦慮，“所以，我們不但要讓他來，還要讓他‘監理’得‘心滿意足’，讓他覺得靖王的大計指日可待。”
蕭勁衍眉頭緊鎖，像兩把出鞘的刀：“你的意思是……將計就計？”
“不是將計就計，”黃玉卿的眼神變得幽深，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是請君入甕。他不是要監理嗎？我們就給他看！看我們精心準備的‘賬冊’，聽我們‘如實’稟報的‘經營’。讓他看到朔北錢莊看似龐大，實則處處受製於朝廷，處處需要‘幫扶’。讓他看到我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隻求保住這份家業，不敢有絲毫僭越之心。”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我們要讓他相信，朔北的財富，就像一塊巨大的肥肉，雖然誘人，但隻有依靠靖王在朝中的力量，才能安全地切下來，吞下去。”
蕭勁衍眼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冰冷的殺意取代：“所以，你要演一出戲？讓他當個傳聲筒，把朔北‘虛弱’、‘可欺’的假象，原封不動地傳回靖王耳朵裡？”
“不錯。”黃玉卿點頭，指尖輕輕點在文書上“李維”的名字上，“他不是靖王的眼睛和耳朵嗎？我們就讓他看到、聽到靖王想看到、想聽到的東西。讓他成為我們遞給靖王的那把……自刎的刀。”她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隻是這戲，要演得真，演得滴水不漏。你我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不能出錯。因為對手，是靖王那條盤踞朝堂多年的老毒蛇。”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窗外風雪的嗚咽聲，以及燈芯偶爾爆裂的劈啪聲。蕭勁衍沉默良久，緊繃的肩膀終於微微鬆弛。他走到黃玉卿身邊，伸手，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她的手心一片濕冷，那是強自鎮定下壓抑的緊張和巨大的壓力。
“辛苦你了。”蕭勁衍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濃重的心疼，“這出戲，我陪你演。靖王想吞朔北，我就讓他連骨頭都咽不下去！”
黃玉卿反手握緊他的手，汲取著他掌心傳來的力量和溫度。她抬起頭，對上他深邃而堅定的眼眸，那裡麵翻湧著與她同樣的決絕和守護的信念。無需更多言語，兩人之間已達成無聲的默契。
“讓念安念北的先生，多教他們一些‘生意經’吧，”黃玉卿忽然輕聲說，目光飄向內室的方向，那裡有她最深的軟肋和最大的力量，“尤其是關於‘風險’和‘退路’的。這場風暴，不知要持續多久……”
蕭勁衍重重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柔和：“我會親自看著他們。朔北的未來，不能隻靠我們擋在前麵。”
三日後的清晨，朔北城最大的驛站前，氣氛顯得有些微妙。朔北寶泉錢莊的總管事趙福，帶著幾個得力夥計，早已恭候多時。他們穿著簇新的錦袍，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如同等待宣判的囚徒。
一輛低調卻顯然來自京城的青篷馬車，在風雪中緩緩駛入驛站。車簾掀開，一個身穿六品文官服色、麵容白淨、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下了車。他正是戶部特派的“錢莊監理特使”——李維。
李維的目光掃過趙福等人，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探詢。他微微頷首，聲音不鹹不淡：“趙總管，久候了。本官奉旨監理朔北錢莊，還望諸位鼎力配合。”
“特使大人言重了！大人蒞臨朔北，是我等天大的福分！”趙福連忙躬身，笑容謙卑到了骨子裡，語氣裡卻透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大人一路風塵，快請驛站內歇息，卑職已備下薄酒，為大人接風洗塵。至於監理之事……唉，大人有所不知，自打戰事稍歇，這錢莊的賬目啊，真是……一言難儘，亂得像團麻！正盼著大人這樣的朝廷棟梁來指點迷津呢！”
李維眼中精光一閃，對趙福的“惶恐”和“亂麻”之語十分受用。他滿意地捋了捋胡須，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如何在這位“趙總管”的配合下，一步步摸清朔北錢莊的底細，將那些驚人的財富數字，連同蕭勁衍夫婦“意圖不軌”的證據，一並呈送到靖王案前。
“哦？賬目混亂？”李維故作驚訝，聲音卻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那本官可要好好查查了。走，先去驛站，本官倒要聽聽，這朔北的錢袋子，究竟‘亂’成了什麼樣子。”
趙福連忙引路，一行人簇擁著李維進入驛站。風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得驛站門口懸掛的燈籠瘋狂搖曳，明滅不定的光影，在李維誌得意滿的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陰影。
而在驛站斜對麵一家不起眼的茶樓二樓，蕭勁衍和黃玉卿臨窗而坐。茶盞早已涼透，如同他們此刻的心緒。他們隔著窗欞，將驛站門口那一幕儘收眼底。
“魚，咬鉤了。”黃玉卿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著李維的身影。
蕭勁衍端起涼茶，一飲而儘，苦澀的液體滑入喉中，卻壓不下心頭的殺意。“好戲開場了。就看這條毒蛇，能吞下我們喂下的餌，還是先被餌裡的毒刺穿喉嚨。”
黃玉卿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越過李維，投向朔北城更深處，投向那燈火通明的錢莊總號，投向內室中或許正在習字的念安念北。富可敵國的光環之下，是步步驚心的棋局。她輕輕放下茶盞，指尖在冰涼的杯壁上無意識地劃過，仿佛在勾勒著一張無形的大網。
風雪呼嘯，卷起地上的積雪，也卷起了這場無聲戰爭的第一縷硝煙。朔北的錢莊，這顆巨大的財富心臟，此刻正被一隻來自京中的毒手悄然探入。而它真正的主人，正以退為進，布下天羅地網，靜待獵物踏入致命的陷阱。
隻是，在這場以財富為餌、以生死為注的豪賭中，誰又能保證，網住的隻有獵物？那看似牢不可破的網，是否也會被風暴撕開一道致命的裂痕？茶樓窗欞的陰影裡，黃玉卿的眼中，除了決絕，也悄然掠過一絲深不見底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