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冬夜,寒氣像無形的墨汁,浸透了每一寸空氣。書房內,青銅鶴燈的光暈被窗縫鑽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在蕭勁衍緊鎖的眉峰和黃玉卿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那份少帝的嘉獎詔書,已被黃玉卿仔細收起,但絹帛上那“充盈國庫”四個字,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兩人心頭,揮之不去。
蕭勁衍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冰冷的劍柄,那是他多年征戰養成的習慣,也是此刻唯一能讓他壓抑住心頭怒火的錨點。他盯著黃玉卿,聲音低沉得如同北境凍土下的暗流:“玉卿,你那奏疏……當真要如此?‘錢莊監理’、‘產業監管’,這無異於引狼入室!朔北的命脈,豈能交由朝廷那些眼紅心黑的蛀蟲把持?”
黃玉卿抬起眼,眸中疲憊難掩,卻依舊清亮如星。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凜冽的寒風瞬間湧入,吹得她鬢邊碎發飛舞。遠處,朔北城連綿的燈火在風雪中倔強地亮著,像一顆顆不肯熄滅的星辰。“勁衍,狼已經嗅到了血腥味,堵在門口了。我們若硬抗,便是給了他們‘擁兵自富、意圖不軌’的口實。奏疏是退,是示弱,更是以退為進。”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給了他們‘監理’和‘監管’的名頭,卻也用‘捆綁’二字,將朔北的存亡與北境的安寧牢牢焊在了一起。他們若真敢拆解朔北,就得先掂量掂量,北境的門戶,誰來守?那源源不斷的‘戰爭財’,誰來賺?”
她的目光掃過案頭念安念北送來的沙盤推演記錄,指尖輕輕點在上麵:“你看,孩子們都看出來了,北境的遊牧部落,隻是暫時被打疼了,並未被徹底打垮。他們像冬眠的毒蛇,蟄伏著,等待機會。朝廷若此時自斷臂膀,北境……必有大亂。”
蕭勁衍沉默了。他拿起那份推演記錄,看著上麵稚嫩卻條理清晰的筆跡標注的“敵軍殘部動向”、“可能的報複路線”、“糧道薄弱點”,心頭那股被皇權壓製的憋悶,被一種更深沉的責任感取代。他走到黃玉卿身邊,與她一同望向窗外風雪中的朔北城,聲音緩和下來:“你說得對。可這‘退’,退得我心口發悶。朔北的將士用命換來的家底,要這樣拱手讓人監管……”
“不是拱手讓人,是‘借’他們的手,暫時穩住局麵。”黃玉卿轉過身,正視著他,眼神銳利如刀,“監理?監管?我黃玉卿的錢莊,我朔北的產業,豈是那麼容易被他們摸清底細、輕易染指的?章程細則,我會讓他們看得眼花繚亂;賬目往來,我會讓他們如墜雲霧。他們派來的人,隻要敢伸手,我就能讓他有來無回,或者……讓他成為朔北的‘自己人’。”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帶著商人的精算和權謀的狠辣,“這叫‘請君入甕’。他們要的是名分和油水,我要的是時間和空間。隻要朔北的根基還在,財富的源頭不斷,這點‘監管’,不過是疥癬之疾。”
蕭勁衍看著她眼中閃爍的智慧與決絕,那股鬱結之氣終於稍稍疏解。他伸手,輕輕拂去她肩頭的一片雪花(或是風雪凝結的冰晶),動作帶著戰場上難得的溫柔:“好,便依你。隻是,玉卿,這步棋太險。朝廷那些老狐狸,個個都是人精,尤其是……”他話鋒一轉,壓低了聲音,“靖王。他這次在京城,怕是沒少在少帝耳邊吹風。我總覺得,他盯著朔北,比皇帝還急切。”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書房門外。是蕭勁衍的心腹副將,周橫。他甚至來不及敲門,便推門而入,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凝重,呼吸粗重,顯然是一路疾奔而來。
“元帥!郡主!”周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火漆印是蕭勁衍最信任的京城暗樁獨有的標記,“京城急報!十萬火急!”
蕭勁衍心頭猛地一沉,一把奪過密信,指尖用力,火漆應聲而裂。他快速展開信紙,目光如電般掃過。隨著閱讀,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握著信紙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甚至微微顫抖。書房內隻剩下燈花偶爾爆裂的“劈啪”聲,以及周橫粗重的喘息,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黃玉卿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蕭勁衍身上瞬間爆發出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和震驚。她上前一步,聲音儘量保持平穩:“勁衍?什麼事?”
蕭勁衍猛地抬起頭,眼中寒光攝人,將那密信狠狠拍在書案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筆墨都跳了起來。他一字一頓,聲音如同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靖王!他竟敢!他竟敢私下勾結北境遊牧聯盟的殘部!以鹽鐵、糧草,甚至……承諾開放部分邊關貿易,換取他們在我們朔北後方製造混亂!牽製我們!好一個‘釜底抽薪’!好一個‘內外夾擊’!”
“什麼?!”黃玉卿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她猛地抓住書案的邊緣,指尖深深陷入木質紋理,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靖王!那個在朝堂上看似溫文爾雅、實則野心勃勃的親王!他竟敢如此喪心病狂,勾結外敵,隻為了扳倒朔北,滿足他不可告人的私欲!一股冰冷的憤怒從腳底直衝頭頂,讓她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信中還提及,”蕭勁衍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感,“靖王已在京中秘密聯絡了一批因戰爭而利益受損的鹽鐵商賈,許諾他們,一旦他得勢,朔北的鹽鐵專營權便分他們一杯羹。他們……正在籌措資金,準備通過隱秘商路,將第一批‘貨’運往北境!”
黃玉卿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和驚濤駭浪般的思緒。她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所有的情緒都被深鎖,隻剩下最純粹的、令人心悸的算計。
“勁衍,”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像淬了冰,“這消息……可靠?”
“京城那邊,用性命擔保。”蕭勁衍斬釘截鐵。
“好……好一個靖王!”黃玉卿緩緩踱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她走到沙盤前,目光掃過代表朔北的模型,最終定格在代表北境遊牧殘部的幾個微小標記上。“他以為勾結外敵,就能亂我朔北?他以為收買幾個喪家之犬般的商人,就能斷我財路?他太小看朔北的根基,也太小看……我們夫妻了。”
她猛地轉身,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如同暗夜中驟然亮起的利刃:“周橫!傳令下去,立刻啟動‘清道夫’預案!所有暗哨,全部激活!重點監控邊關所有隱秘商路,尤其是通往北境殘部盤踞區域的!任何可疑的、攜帶大量鹽鐵糧草的商隊,一經發現,無需請示,就地‘處理’!貨物充公,人……一個不留!”
“是!”周橫領命,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迅速退下。
“勁衍,”黃玉卿的目光轉向蕭勁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靖王在京中動我們的錢袋子,我們就斷他在北境的爪牙!他不是要運‘貨’嗎?我朔北的地盤,豈容他撒野?讓他的人,有來無回!讓他投入的真金白銀,變成北境的凍土!”
蕭勁衍看著她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冷靜和狠厲,心頭一震。他知道,黃玉卿被徹底激怒了。這憤怒之下,是足以掀翻一切的滔天巨浪。他點頭,聲音同樣冰冷:“好!我立刻調遣最精銳的‘夜梟’騎隊,化整為零,潛入邊境,配合‘清道夫’,務必將靖王伸過來的黑手,一根根剁碎!”
書房內,殺氣彌漫,幾乎凝成實質。窗外,風雪似乎也感知到了室內的寒意,呼嘯得更加猛烈,如同無數冤魂在哭嚎。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再次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念安和念北兩個小小的身影探了進來,他們顯然被這凝重的氣氛嚇到了,大眼睛裡充滿了不安。念安手裡還捧著一個用彩紙折成的小雪人,那是他們今天在院子裡堆的。
“爹爹,娘親……”念安怯生生地開口,“你們……在吵架嗎?風雪好大,我們怕你們冷……”
孩子稚嫩的聲音,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刺破了書房內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殺意。蕭勁衍和黃玉卿同時一僵,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戾氣,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按了回去。
黃玉卿臉上的冰冷瞬間融化,她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裡,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乖孩子,爹爹娘親沒有吵架,是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情。來,娘親看看你們的小雪人,真好看。”
蕭勁衍也走過來,粗糙的大手輕輕揉了揉念北的腦袋,眼中的寒冰被濃濃的溫情取代。他看著依偎在妻子懷裡的兩個孩子,看著他們天真無邪的笑臉,再看看窗外朔北城在風雪中依舊倔強燃燒的萬家燈火,心中那因靖王背叛而燃起的滔天怒火,漸漸沉澱,化作一種更加深沉、更加沉重的守護之力。
是啊,他們不僅僅是在守護財富,守護權勢。他們守護的,是腳下這片土地,是這萬家燈火,是懷中這兩個稚嫩的生命,是朔北無數百姓的安寧。靖王的毒計,如同這窗外呼嘯的寒風,凜冽刺骨,卻無法熄滅他們心中守護的火焰。
黃玉卿抱著孩子,輕輕站起身,走到窗邊,再次望向風雪中的朔北城。她的眼神依舊銳利,卻多了一層磐石般的堅定。靖王?朝廷?這些盤踞在京城、覬覦朔北財富的豺狼,她不會退縮,更不會畏懼。但此刻,懷中孩子的體溫,卻讓她明白,這場富可敵國的豪賭,她賭上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更是整個朔北的未來,是下一代能否在陽光下安穩成長。
“勁衍,”她輕聲說,聲音平靜卻蘊含著千鈞之力,“靖王這條毒蛇,我們必除。但記住,我們的根在朔北,我們的力量,也源於朔北的百姓。任何妄圖動搖根基的內外之敵,我們都要讓他付出代價。隻是……這代價,要算得清清楚楚,要打得他們心服口服,更要讓朔北的百姓,看到我們守護的決心。”
蕭勁衍走到她身邊,一手攬住她的肩,一手輕輕覆蓋在她抱著孩子的手上。三人的身影在窗前定格,仿佛一幅抵禦風雪的圖騰。窗外的風雪依舊肆虐,如同京中權貴們無休止的貪婪與算計,如同北境遊牧殘部蠢蠢欲動的複仇之心。
但朔北的燈火,在風雪中,卻顯得更加明亮,更加溫暖,也更加堅韌。一場針對靖王內外勾結的雷霆反擊,即將在朔北的暗夜中悄然展開。而這場反擊的序幕,卻是在兩個孩子的童言稚語和一個小小的紙雪人麵前,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積蓄著更加磅礴的力量。
風雪呼嘯,掩蓋了書房內低沉的密語,卻掩蓋不了那即將席卷而來的、更加洶湧的暗流。富可敵國的光環之下,是步步驚心的博弈,是守護與毀滅的較量。朔北這艘巨輪,正駛向一片更加凶險的未知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