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京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車輪與石縫碰撞的聲響,在寂靜的暮色裡格外清晰。黃玉卿掀開車簾一角,目光掠過街邊掛著燈籠的權貴府邸——朱紅大門上的銅環鋥亮,守門的家丁衣著光鮮,連街麵上的積雪都被掃得乾乾淨淨,與朔北的蒼茫凜冽截然不同。可這份精致裡,卻藏著讓她脊背發涼的緊繃,仿佛每一盞燈籠下,都有雙眼睛在暗中打量。
“快到靖王府了。”蕭勁衍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他指尖按著腰間的佩劍,指節微微泛白。方才在城門口,守衛查驗通關文牒時,那過分細致的盤問、反複打量他們隨行“商隊”的眼神,都透著不尋常。而前來接駕的靖王長史,一路上三番五次打探朔北的軍糧儲備、錢莊黃金數量,話裡話外都在試探他們的底氣。
黃玉卿放下車簾,將暖爐往懷裡攏了攏,指尖觸到貼身的玉佩,才稍稍定了定神:“長史看似客氣,實則句句帶刺。靖王這麼急著設宴,怕是等不及要亮底牌了。”她想起出發前暗衛傳回的消息——靖王最近頻繁與柳太傅的門生來往,而柳太傅正是當年主張削奪邊將兵權的核心人物。這次宴會,恐怕不隻是“接風”那麼簡單。
馬車在靖王府門前停下,朱紅大門洞開,靖王一身錦袍,親自站在台階下等候,臉上堆著熱絡的笑:“勁衍兄,玉卿夫人,一路辛苦!本王已備下薄酒,就等二位了。”他目光先落在蕭勁衍身上,隨即轉向黃玉卿,眼神裡的探究毫不掩飾,像是要把她從裡到外看個透徹。
蕭勁衍翻身下車,動作利落,玄色披風掃過地麵的積雪,帶起一片細碎的雪沫:“靖王客氣了。”他語氣平淡,沒有多餘的寒暄,伸手扶黃玉卿下車時,指尖悄悄在她掌心捏了一下——那是他們約定的信號,提醒她多加小心。
黃玉卿順勢起身,對著靖王福了一禮,笑容得體卻疏離:“勞煩靖王掛心,臣婦與將軍不過是走了段尋常路,談不上辛苦。”她的目光掠過靖王身後的侍從,發現有個麵生的青衣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動作竟與朔北暗衛訓練時的習慣有些相似——看來靖王不僅邀了他們,還帶了“觀察者”。
進府的路很長,兩側的廊柱上掛著鎏金燈籠,照亮了庭院裡的奇石假山。黃玉卿眼角的餘光掃過假山後,隱約看到一道黑影閃過,心中冷笑:靖王倒是謹慎,連府裡都布了暗哨。
宴會廳裡暖意融融,紫檀木長桌上擺滿了珍饈——有朔北罕見的海味,有西域進貢的葡萄釀,還有中原特有的精致點心。可黃玉卿看著這些,卻沒半分食欲,隻覺得這滿桌的酒菜,都像是裹著糖衣的刀子。
分主賓落座後,靖王端起酒杯,先敬了蕭勁衍一杯:“勁衍兄在朔北大敗北境聯盟,護住了大靖的北大門,這杯酒,本王敬你!”他仰頭飲儘,目光卻緊緊盯著蕭勁衍的反應,像是在等著他露出什麼破綻。
蕭勁衍端起酒杯,卻沒有立刻喝,隻是淡淡道:“保家衛國,是臣的本分。若非朔北軍民同心,單憑我一人,也成不了事。”他這話看似謙虛,實則堵死了靖王接下來可能的話——若是靖王想誇他“功高”,便會顯得刻意;若是想提“兵權”,又會被“軍民同心”擋回去。
靖王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隨即又恢複如常,轉而看向黃玉卿:“玉卿夫人更是厲害,不僅能醫病救人,還能把朔北的酒坊、牧場打理得井井有條。聽說朔北如今‘富可敵國’,多半是夫人的功勞吧?”他這話看似誇讚,實則暗藏陷阱——若是黃玉卿接了“富可敵國”的話,便是自曝其短;若是否認,又顯得虛偽。
黃玉卿端起麵前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笑道:“靖王說笑了。朔北能有今日,全靠朝廷的支持、將軍的守護,還有牧民們的辛苦勞作。臣婦不過是做了些分內的小事,哪擔得起‘富可敵國’的誇讚?再說,朔北的財富,終究是用來養兵、養民的,若是算在臣婦頭上,倒顯得臣婦貪心了。”她話裡帶了點自嘲,既化解了“富可敵國”的燙手,又暗指朔北的財富並非私產,堵了靖王想拿“斂財”做文章的念頭。
靖王碰了個軟釘子,卻沒氣餒,反而拍了拍手。很快,一群身著舞衣的女子從屏風後走出,舞姿曼妙,樂曲悠揚。其中一位紅衣女子,徑直走到蕭勁衍麵前,端著酒杯屈膝行禮:“小女蘇婉,敬將軍一杯。聽聞將軍英勇善戰,小女敬佩不已。”
黃玉卿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這女子的姓氏,還有她眉宇間那點似曾相識的神態,竟與蘇清柔有幾分相似。她抬眼看向靖王,果然見靖王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光。
蕭勁衍連眼皮都沒抬,語氣冷得像朔北的冰:“不必了。本將軍飲酒,隻與知己同飲。”他這話既拒絕了蘇婉,又不動聲色地看向黃玉卿,眼底的暖意與對旁人的冷淡形成鮮明對比。
蘇婉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靖王連忙打圓場:“看來將軍是個重情之人,倒是本王考慮不周了。”他揮了揮手,讓舞女們退下,話鋒一轉,又提到了正事,“說起來,勁衍兄,如今朔北兵強馬壯,本王聽說,你手下的騎兵已有五萬之眾?朝廷最近在整頓邊防,少帝有意讓各邊將縮減兵力,你看……”
終於說到兵權了。黃玉卿握著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緊,掌心沁出細汗。她知道,這是靖王今晚的第一個殺招——若是蕭勁衍答應減兵,朔北的防禦會大打折扣;若是不答應,便是“抗旨不遵”。
蕭勁衍放下酒杯,指尖在桌沿輕輕敲了敲,聲音沉穩:“靖王有所不知,朔北地域遼闊,邊境線長達千裡,五萬騎兵看似不少,實則分散在各個關隘,每個關隘能駐守的兵力不過數千。去年北境聯盟來犯,若非各關隘拚死抵抗,後果不堪設想。”他頓了頓,目光直視靖王,“減兵之事,並非臣不願,而是朔北的安危,容不得半分冒險。若是少帝有旨,臣願回京與少帝、與兵部詳細商議,定出一個既不影響邊防,又符合朝廷要求的方案。”
這番話既沒直接拒絕,又把難題推回了朝廷,讓靖王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靖王眼底閃過一絲不悅,卻還是強壓著怒火,又看向黃玉卿:“玉卿夫人,朔北的耐寒作物和釀酒技術,可是幫了牧民不少忙。如今中原也有不少地方鬨饑荒,少帝一直想把這些技術推廣到中原,夫人可否……”
這是第二個殺招——要技術。黃玉卿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溫和:“靖王體恤百姓,臣婦佩服。隻是這耐寒作物,需得在朔北的土壤、氣候裡才能生長,中原的水土未必適合;釀酒用的野果,也隻有朔北才有。若是強行推廣,不僅種不出糧食、釀不出好酒,還會浪費百姓的人力物力。”她話鋒一轉,又補充道,“不過,臣婦已讓人整理了作物的種植筆記、釀酒的基礎方法,若是朝廷需要,臣婦願意獻上。隻是具體如何調整,還需農官、酒師們實地研究,臣婦不敢妄言。”
她隻給基礎方法,不給核心技術——既顯得有誠意,又守住了朔北的根本。靖王聽得臉色發青,手指在桌下攥緊了拳頭,卻又發作不得。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侍從匆匆走進來,在靖王耳邊低語了幾句。靖王的眼睛瞬間亮了,隨即又恢複了平靜,笑著對蕭勁衍和黃玉卿說:“方才收到消息,柳太傅的門生李大人,今晚也在府中赴宴。李大人在兵部任職,正好可以和勁衍兄聊聊邊防的事。”
黃玉卿心中一凜——柳太傅的門生!這就是暗衛查到的“靖王與柳太傅門生勾結”的實據!原來靖王設這場宴,不僅是為了試探他們,還想讓柳太傅的人在場,記下他們的言行,日後在朝堂上發難。
蕭勁衍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端起酒杯,看似隨意地晃了晃,酒液在杯中泛起漣漪:“哦?那倒是巧了。隻是本將軍今日趕路勞累,怕是沒精力與李大人詳談。若是李大人有興致,改日再約如何?”他直接拒絕,不給對方插話的機會。
靖王沒想到蕭勁衍會這麼不給麵子,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宴會廳裡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連侍從們都大氣不敢喘。
黃玉卿見狀,連忙起身,對著靖王福了一禮:“靖王,實在對不住。將軍昨日在途中受了點風寒,今日確實精神不濟。若是掃了靖王的興,臣婦代將軍賠個不是。”她主動示弱,給了靖王一個台階下,又暗示蕭勁衍“身體不適”,若是再逼下去,反倒顯得靖王不近人情。
靖王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勉強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不勉強了。隻是這杯酒,勁衍兄總得喝了吧?”他端起麵前的酒杯,遞向蕭勁衍,眼神裡帶著不容拒絕的壓迫。
黃玉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總覺得這杯酒不對勁。方才靖王讓侍從添酒時,眼神閃爍了一下,而且這酒的香氣,比之前的更濃,像是加了什麼東西。
蕭勁衍看著那杯酒,又看了看黃玉卿,伸手就要去接。黃玉卿連忙上前一步,假裝腳下不穩,不小心撞到了蕭勁衍的胳膊。酒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酒液灑了一地,還濺到了靖王的錦袍上。
“哎呀!臣婦該死!”黃玉卿連忙跪下請罪,心中卻鬆了一口氣——幸好沒讓蕭勁衍喝到那杯酒。
靖王看著灑在身上的酒液,臉色鐵青,卻又不能對黃玉卿發作,隻能強忍著怒火說:“無妨,夫人起身吧。看來今日確實不宜宴飲,那便先送二位回驛站休息。”
蕭勁衍扶起黃玉卿,對著靖王拱了拱手:“叨擾靖王了。告辭。”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可握著黃玉卿的手,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離開靖王府的馬車裡,黃玉卿才敢喘口氣。她從袖中取出一根銀針,遞給蕭勁衍:“方才那杯酒,我總覺得不對勁。若是有機會,讓人去查驗一下地上的酒漬。”
蕭勁衍接過銀針,緊緊攥在手裡,眼底滿是寒意:“不用查了。方才侍從收拾碎片時,我看到他偷偷用帕子擦了酒漬,還把帕子藏了起來。靖王這是想對我用陰招。”
黃玉卿的心沉了下去——酒裡果然有問題。看來這京城的路,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難走。
馬車繼續前行,窗外的燈籠漸漸稀疏。黃玉卿靠在蕭勁衍肩上,輕聲道:“柳太傅的門生在場,靖王又用酒暗算你,接下來,他們怕是要在朝堂上動手了。”
蕭勁衍點頭,指尖輕輕撫摸著她的發頂:“我已讓人去聯係驛站裡的暗衛,讓他們盯著靖王府和柳太傅門生的動向。明日麵聖,我們多加小心便是。”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對了,方才靖王提到柳太傅在整理‘邊防舊案’,我總覺得,他說的舊案,可能與父親當年中風有關。”
黃玉卿猛地抬頭——老將軍當年中風,一直懷疑是有人暗算,卻沒找到證據。靖王提到的“邊防舊案”,會不會就是關鍵線索?這倒是解開了他們心中長久以來的一個疑團,可新的擔憂又湧上心頭:若是柳太傅借著舊案做文章,不僅會牽連老將軍,還會給他們扣上“謀逆”的帽子。
馬車駛過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口的燈籠忽明忽暗。黃玉卿看著窗外的夜色,輕聲說:“看來這京城的夜,注定是不安穩了。”
蕭勁衍握緊她的手,聲音堅定:“彆怕,有我在。無論他們耍什麼手段,我們都能扛過去。”
夜色漸深,馬車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長,像是一條通往未知的路。而靖王府裡,靖王正對著滿地的狼藉發脾氣,青衣人站在一旁,低聲道:“王爺,明日麵聖,李大人會按照計劃行事,定能讓蕭勁衍夫婦吃不了兜著走。”
靖王冷哼一聲,目光陰鷙:“最好如此。若是拿不下他們,我們之前的謀劃,就全白費了。”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京城的夜色裡醞釀。而蕭勁衍和黃玉卿,不過是剛剛踏入這場風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