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新都的夜,沉甸甸地壓下來。白日裡喧囂的市集歸於沉寂,隻有巡防隊員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像某種單調而警惕的鼓點。都護府內,燈火卻依舊通明,將蕭明軒疲憊卻緊繃的身影長長地投在議事廳冰冷的石牆上。
“世子爺,那三個糧商,撬不開嘴。”副將的聲音帶著一絲挫敗,將一份簡報放在案幾上,“嘴硬得很,隻說是隨行市價,供不應求。身上也沒查出什麼特彆的信物。”
蕭明軒沒看簡報,目光依舊停留在攤開在桌上的新都糧價走勢圖上。那條刺眼的紅色曲線,像一條貪婪的毒蛇,在短短十日內瘋狂上竄,幾乎要衝破屋頂。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麵,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廳堂裡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嘴硬?”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淬過冰的寒意,“那他們的‘隨行市價’,怎麼就偏偏比周邊郡縣高出近一倍?他們的‘供不應求’,怎麼就偏偏發生在新都流民最多、各處工坊急需用人的節骨眼上?巧合?天下哪有這麼多恰到好處的巧合!”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副將和一旁肅立的幾名心腹親兵:“去,把那個叫‘疤臉’的押上來。單獨審,就你和我。”他頓了頓,補充道,“帶上老鄭頭。”
老鄭頭是都護府的老獄卒,經驗老辣,手段……懂得分寸。
疤臉被帶上來時,身上還帶著白日裡被按倒時蹭上的泥汙,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嘴角殘留著乾涸的血跡。他被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凳上,手腕上的鐵鏈嘩啦作響,卻依舊梗著脖子,眼神裡滿是凶戾和不服。
“說吧,誰指使你們哄抬糧價的?”蕭明軒開門見山,聲音平淡得像在問今日天氣。他端起案幾上早已涼透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卻像兩把錐子,牢牢釘在疤臉臉上。
疤臉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口音:“世子爺說笑了!咱做小本買賣,看準了行情漲價,天經地義!誰指使?老天爺指使的!他讓這新都人越來越多,糧不夠吃,咱不漲價,等著喝西北風?”
“是嗎?”蕭明軒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緩緩摩挲,“那你們怎麼知道,新都的糧倉會在三天前失火?怎麼知道,從河西運糧的商隊會在半路被‘山匪’劫了?怎麼知道,城南的錢莊會突然收緊銀根,讓那些做工的百姓手裡沒現錢,隻能任你們宰割?”
一連串的質問,像連珠箭般射出,每一個問題都精準地戳在疤臉最心虛的地方。疤臉臉上的凶戾僵了一下,腫起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隨即又被更深的頑固掩蓋:“巧合!都是巧合!世子爺想多了!”
“巧合?”蕭明軒輕笑一聲,那笑聲卻比哭還冷,“好一個巧合。”他朝副使了個眼色。
副使會意,將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哐當”一聲扔在疤臉麵前的地上。袋口鬆開,裡麵滾出幾錠成色極好的雪花紋銀,在昏黃的油燈下閃著誘人的光澤。疤臉的眼睛瞬間直了,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這是從你藏身的窩點搜出來的。”蕭明軒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這麼多銀子,足夠你們在老家買幾畝好地,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了。何必跑到這朔北風口浪尖上,做這種掉腦袋的買賣?除非……有人許諾了你們更大的好處,或者,捏住了你們的命門。”
疤臉死死盯著地上的銀子,呼吸變得粗重,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內心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掙紮。恐懼、貪婪、對未知勢力的忌憚……種種情緒在他那張醜陋的臉上交織變幻。
蕭明軒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像一頭耐心的獵豹,等待著獵物自己露出破綻。議事廳裡隻剩下疤臉粗重的喘息聲和油燈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疤臉幾乎要被這沉默逼瘋的時候,蕭明軒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聽說,你老家在河間?家裡還有個老娘,還有個剛滿五歲的兒子?”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疤臉的心上!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充滿了驚恐和絕望,那強撐的凶戾麵具轟然碎裂!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鐵鏈嘩啦作響。
“你……你怎麼知道?”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蕭明軒站起身,踱步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裡沒有憐憫,隻有洞悉一切的冰冷,“說吧,誰?是京城裡哪位‘貴人’,還是地方上哪路‘豪強’?說出名字,我保你家人無恙,給你一條生路。不說……”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那你一家老小的命,還有你手裡這些來路不明的銀子,就一起給你陪葬吧!”
“生路?”疤臉的眼神徹底渙散了,喃喃自語,“哪還有生路……我們……我們隻是棋子……是棄子……”他突然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癱軟在石凳上,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是……是‘玄’……‘玄’字令……他們……他們要我等……製造混亂……攪亂新都……”
“玄”字令?!
蕭明軒瞳孔驟然收縮!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他從未聽過這個名號,但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這絕不是簡單的糧商囤積居奇,背後是一個有組織、有預謀、目標直指新都穩定的龐大勢力!他們要的,絕不僅僅是銀子!
“‘玄’字令是什麼人?他們還有多少人藏在新都?他們的目標是什麼?”蕭明軒厲聲追問,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必須立刻抓住這條線索!
疤臉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隻是反複呢喃著:“棄子……都是棄子……我們活不成了……你們……你們也……也……”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頭猛地一歪,竟直接昏死過去!
“疤臉!疤臉!”副將連忙上前探查鼻息,“世子爺,他暈過去了!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加上傷勢……”
蕭明軒死死盯著昏迷不醒的疤臉,胸中怒火翻騰,卻硬生生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壓下。線索,又斷了!隻留下一個神秘而危險的“玄”字令,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籠罩在新都上空。這絕不是結束,而是更大風暴的前奏!
“傳令下去!”蕭明軒猛地轉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立刻封鎖消息!疤臉三人,嚴密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暗中徹查‘玄’字令的任何蛛絲馬跡!同時,加強糧倉、錢莊、各處工坊的守衛,尤其是要嚴防死守運糧通道!另外,立刻派人去查,最近新都有沒有任何可疑的陌生人或勢力流入!”
“是!”副將等人領命,立刻行動起來,議事廳內腳步聲匆匆,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蕭明軒獨自站在廳堂中央,油燈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投在冰冷的牆壁上,顯得格外孤寂。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複翻湧的心緒。母親的叮囑,新都百姓的期盼,朔北的安穩……千斤重擔壓在肩頭,此刻更添了一層無形的、來自暗處的致命威脅。
“玄”字令……你們究竟是誰?目的何在?他猛地睜開眼,眼底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無論你們是誰,想動我蕭明軒守護的新都,就要有被碾碎的覺悟!
就在這時,一名親兵匆匆跑進來,神色凝重:“世子爺!京中急報!陛下……陛下派來的‘撫慰使’已經過了雁門關,預計三日後抵達新都!”
撫慰使?在這個節骨眼上?!
蕭明軒的心猛地一沉。這突如其來的“撫慰”,究竟是雪中送炭,還是……火上澆油?他抬頭望向窗外,新都的夜色濃重如墨,仿佛有無數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這座剛剛起步的城市,也注視著他。暗流洶湧,刀鋒已悄然出鞘。而他,必須在這片迷霧與殺機中,為朔北,為百姓,也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