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朔北草原染成一片赭紅,風卷著沙礫掠過戰場,撞上散落的燧發槍槍管,發出細碎的嗚咽聲。蕭勁衍勒住馬,韁繩在掌心勒出一道紅痕,目光落在前方成片的白布上——那是臨時覆蓋陣亡將士的裹屍布,在暮色裡像極了開敗的白花,密密麻麻鋪在焦黑的草甸上。
黃玉卿坐在他身側的馬背上,指尖攥著車簾的手泛白。她沒像往常那樣掀簾觀察,隻憑風裡越來越濃的血腥味,就能想象出布下的景象。昨夜斬首行動的捷報傳到新都時,她在工坊裡剛改良完第三批迫擊炮,聽到消息的瞬間,指尖的火藥粉都抖落了些,可此刻站在這片戰場上,那點轉瞬即逝的輕鬆,早被心口的沉重壓得無影無蹤。
“走吧。”蕭勁衍的聲音比風還冷,他撥轉馬頭,朝著不遠處的野戰醫院走去。馬蹄踏過草甸,時不時踢到埋在土裡的箭鏃或彈殼,發出“叮”的輕響,像在清點這場勝利的籌碼。
野戰醫院是用幾頂大帳篷搭成的,帆布上濺滿了暗紅的血漬,連支撐帳篷的木杆都沾著乾涸的血痂。剛走到帳篷外,就聽到裡麵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夾雜著剪刀剪布的“哢嚓”聲,還有人低低地喊著“止血鉗”“烈酒”,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黃玉卿翻身下馬,快步走進主帳篷。迎麵撞上來一個穿著白褂的醫女,她眼眶紅腫,袖口和前襟全是血,懷裡抱著一摞染血的繃帶,看到黃玉卿,愣了愣,才慌忙屈膝:“夫人……”
“裡麵情況如何?”黃玉卿扶住她的胳膊,指尖觸到醫女冰涼的手,才發現她的指關節都在抖。
醫女低下頭,聲音帶著哭腔:“傷兵太多了,烈酒和金瘡藥都快用完了……方才還有個弟兄,肚子被炮彈劃開,我們縫了半個時辰,還是沒留住……”她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疊得整齊的粗布帕子,“這是他貼身帶的,說要留給家裡的妹妹,我還沒來得及……”
黃玉卿接過帕子,布料粗糙,上麵繡著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兒,針腳裡還沾著點汗漬。她指尖摩挲著那朵小花,忽然想起念北小時候學繡花的樣子,也是這樣笨拙,卻一針一線都透著認真。“都收好了,”她把帕子遞給身後的侍女,“每個弟兄的遺物都要登記清楚,將來要親手交到他們家人手裡。”
“是。”醫女用力點頭,抹了把眼淚,轉身又鑽進了旁邊的帳篷——那裡還躺著十幾個等著處理傷口的士兵。
黃玉卿走到帳篷深處,看到老醫官正蹲在一個斷腿的士兵身邊,用鋸子鋸斷變形的箭杆。士兵咬著木棍,額頭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卻沒哼一聲,隻是死死盯著帳篷頂,眼神裡滿是不甘。老醫官看到黃玉卿,停下手裡的活,歎了口氣:“夫人,這已經是今天鋸的第二十三條腿了。有的弟兄才十五六歲,本該在家種地的……”
黃玉卿沒說話,走到士兵身邊,從懷裡掏出一小瓶止痛藥——這是她用空間裡的藥材提煉的,數量不多,隻夠給最重傷的人用。她擰開瓶蓋,倒出一點藥膏,輕輕抹在士兵的傷口周圍:“忍一忍,抹了這個能少些疼。”
士兵轉過頭,看著黃玉卿,忽然紅了眼眶:“夫人,我還能騎馬嗎?我還想跟著將軍打羅刹狗……”
黃玉卿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她握住士兵的手,聲音放得極柔:“能,等傷好了,咱們朔北的工坊會做最好的假肢,你照樣能騎馬,照樣能保家衛國。”
士兵重重點頭,眼淚卻還是掉了下來,砸在黃玉卿的手背上,滾燙的。
帳篷外傳來腳步聲,蕭勁衍掀簾走進來,身上還帶著戰場的寒氣。他看到黃玉卿的樣子,沒說話,隻是遞過來一塊乾淨的帕子。黃玉卿接過,擦了擦手,才問道:“前線清理得怎麼樣了?”
“念安帶著人在清,”蕭勁衍的聲音有些沙啞,“陣亡的弟兄已經統計出大半,有一千三百多人,傷兵還在統計,估計得有三千往上。烏孫部也折了兩百多騎兵,首領剛才來跟我辭行,說要先把族人的屍體送回去安葬。”
黃玉卿沉默了片刻,才道:“讓念北準備些糧食和藥材,跟著烏孫部的人去他們的牧場,幫著他們處理後事,也順便看看他們的牧場受損情況——之前答應過要幫他們重建的。”
“已經吩咐下去了。”蕭勁衍走到帳篷門口,看著外麵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還有件事,卡捷琳娜那邊,念安審了一次,她什麼都不肯說,隻說要見我們。”
黃玉卿挑眉:“哦?她倒有幾分膽子。”
“不是膽子,是底氣。”蕭勁衍回頭看她,“念安在她的行李裡搜出了一塊令牌,上麵刻著羅刹國皇室的徽記——她不隻是伊萬的女兒,還是羅刹國沙皇的侄女。”
黃玉卿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難怪伊萬會把她帶在身邊,原來是想借皇室的身份穩定軍心。隻是她一個皇室郡主,跑到前線來做什麼?”
“這正是要問她的。”蕭勁衍轉身,“去看看?”
黃玉卿點頭,跟著他走出帳篷。夜色已經漫了上來,野戰醫院的帳篷外點起了火把,火光搖曳著,把士兵和醫女的影子拉得很長。幾個負責看守卡捷琳娜的士兵見他們過來,立刻站直了身子。
臨時關押卡捷琳娜的帳篷不大,裡麵隻放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卡捷琳娜坐在桌前,身上的華貴衣裙已經換成了普通的布衫,卻仍坐得筆直,看到蕭勁衍和黃玉卿走進來,也沒起身,隻是抬了抬眼皮:“蕭帥,黃夫人。”
她的漢話比烏孫首領流利得多,甚至帶著點中原口音。
蕭勁衍走到桌前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麵:“郡主既然肯開口,就說說吧,羅刹國的援軍到底是什麼來頭?十日後抵達輪台城,帶了多少人,有多少火器?”
卡捷琳娜端起桌上的水杯,輕輕抿了一口,才緩緩道:“援軍是我叔父派來的,至於人數和火器……蕭帥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你可以不說,”黃玉卿在蕭勁衍身邊坐下,目光落在卡捷琳娜的手腕上——那裡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劃的,“但你要想清楚,如今你是階下囚,朔北要殺你,易如反掌。可我們沒殺你,是想給羅刹國留幾分情麵,也是想給你留條活路。”
卡捷琳娜的手指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卻很快又被冰冷覆蓋:“我叔父不會讓朔北好過的,援軍裡有最新的‘雷霆炮’,比你們的迫擊炮厲害十倍,到時候……”
“雷霆炮?”黃玉卿忽然打斷她,從懷裡掏出那張在土堡裡發現的火器圖紙,放在桌上,“是這個嗎?”
卡捷琳娜看到圖紙的瞬間,臉色驟變,猛地伸手想去抓,卻被蕭勁衍按住了手。“你怎麼會有這個?”她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慌亂,“這是我們皇室工坊的機密圖紙,你從哪裡弄來的?”
黃玉卿沒回答,隻是盯著她的眼睛:“圖紙上的這個符號,代表的是‘秘銀’吧?朔北沒有這種金屬,隻有西域的雪山裡才有。看來,羅刹國的援軍,不止是來打仗的,還是來搶西域的秘銀礦的。”
卡捷琳娜的嘴唇動了動,卻沒再說話,顯然是被說中了。
蕭勁衍站起身,把圖紙收起來:“看來郡主知道的不少,隻是不願說。沒關係,我們可以等,等十日後,看看你的援軍到底有多大本事。”他轉身朝外走,走到帳篷門口時,忽然停下,“對了,郡主最好祈禱你的援軍彆來,否則,朔北不介意把羅刹國的皇室顏麵,徹底踩在腳下。”
帳篷裡隻剩下卡捷琳娜一人,她看著桌上的水杯,手指死死攥著桌布,指節泛白。
走出帳篷,蕭勁衍遞給黃玉卿一封密信:“剛收到的,少帝派來的特使,明日就到新都,說是要‘慰問’前線將士,還特意提到,想看看我們繳獲的羅刹國火器。”
黃玉卿接過密信,拆開看了一眼,眉頭微蹙:“少帝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趁機摸清我們的火器底細。”
“不止。”蕭勁衍望著新都的方向,夜色裡能看到遠處隱約的燈火,“他還想讓我們把伊萬和卡捷琳娜交給朝廷處置,說是‘交由中樞定罪’,實則是想拿他們跟羅刹國做交易。”
黃玉卿把密信折好,放進懷裡:“看來,這場仗打贏了,麻煩也跟著來了。”
風又起了,帶著夜色的涼意,吹得火把的火苗晃了晃。遠處傳來幾聲戰馬的嘶鳴,還有醫女們低低的交談聲,一切都透著戰後的疲憊與不安。黃玉卿抬頭看向天空,星星很少,隻有一輪殘月掛在天邊,清冷的光灑在戰場上,像是在為陣亡的將士哀悼。
“先處理好眼前的事吧,”蕭勁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傷亡統計、傷員救治、烏孫部的後事,還有念北那邊的後勤……一步一步來。”
黃玉卿點頭,轉頭看向他。火光映在蕭勁衍的臉上,能看到他眼角的細紋,還有盔甲上未擦去的血漬。這個曾經在戰場上橫刀立馬的將軍,如今也會為了一千多具屍體而沉默,為了三千多傷兵而憂心。她忽然覺得,這場勝利的代價,或許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重。
“走吧,”黃玉卿率先邁步,“去看看陣亡將士的靈堂,總得讓他們走得安心些。”
蕭勁衍跟上她的腳步,兩人的影子在火把的光裡交疊在一起,朝著不遠處的靈堂走去。靈堂裡已經擺好了幾百個木牌,每個木牌上都寫著將士的名字,前麵放著一盞小小的油燈,火光微弱,卻固執地亮著,像是在照亮他們回家的路。
黃玉卿走到第一個木牌前,上麵寫著“李小三,朔北邊防軍,年十七”。她停下腳步,輕輕拂去木牌上的灰塵,心裡默念:“孩子,安息吧,你的家,我們會替你守好。”
蕭勁衍站在她身邊,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打仗的樣子,那時他以為勝利就是砍下敵人的頭顱,就是占領城池,可如今才明白,勝利的背後,是無數個“李小三”,是無數個破碎的家庭,是無數滴滾燙的眼淚。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黃玉卿的肩,沒說話,卻勝過千言萬語。
夜色漸深,靈堂裡的油燈還在亮著,映著兩個並肩而立的身影,也映著這場勝利背後,沉甸甸的代價。而遠方的輪台城方向,一場新的危機正在悄然醞釀,羅刹國的援軍、少帝的算計、西域的秘銀礦……這些都像藏在夜色裡的暗礁,等著朔北這艘大船,慢慢去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