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將民國上海籠罩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潮濕與陰鬱之中。瓷循著掌心碎片越來越灼熱的指引,穿過一條條被雨水洗刷得泛著冷光的弄堂,最終停在了一家招牌半歪、燈光昏黃的咖啡館門前正是碎片之前投射影像中的地方。
她推開門,門上的銅鈴發出乾澀的響聲,與窗外淅瀝的雨聲相比,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
咖啡館內客人寥寥,空氣裡混雜著劣質咖啡的焦苦、一絲甜膩的點心香氣,以及揮之不去的潮濕黴味。留聲機喑啞地唱著軟綿綿的調子,更添幾分頹唐。
幾乎在第一眼,瓷就看到了他。
滬。
他坐在靠窗最裡麵的位置,側對著門口,身上是那件熟悉的、洗得發白的舊式長衫,外麵套著咖啡館侍者的白色圍裙,卻依舊掩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清冷氣質。他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用一塊雪白的軟布,一遍又一遍、極其緩慢地擦拭著手中一隻青瓷茶盞。他的動作一絲不苟,仿佛那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窗外的天光透過濕漉漉的玻璃,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顯得格外疏離,仿佛與這個喧囂的時代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瓷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與慶幸交織。找到了,至少找到其中一個。
她緩步走過去,高跟鞋踩在老舊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直到她的影子落在他的桌麵上,滬才仿佛從某種沉浸的狀態中驚醒,緩緩抬起頭。
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瓷身上,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淡漠的詢問。那雙曾經精明銳利、映照著十裡洋場萬千繁華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江南煙雨,空濛而遙遠,沒有任何情緒的漣漪。
瓷在他的目光中坐下,旗袍下擺沾上的雨水在冰冷的椅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先生,一杯熱茶。”她開口,聲音因之前的奔跑和心緒波動而略帶沙啞。
滬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擦拭了許久的茶盞輕輕放在她麵前,然後起身去準備。他的動作流暢卻機械,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
瓷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她能感覺到,掌心那枚屬於聯的碎片正微微發燙,與滬之間產生著一種極其微弱的共鳴。碎片指引她來這裡,並非因為碎片本身,而是因為滬是失憶的省靈本身,或許就是混亂時空中的一個坐標,或者……他身上帶著某種線索?
滬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回來,輕輕放下。瓷注意到他放下茶杯時,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一個極其細微的、近乎本能的動作,像是習慣了更精準地操控算盤或鋼筆,而非粗糙的茶具。
“謝謝。”瓷輕聲道,她沒有碰那杯茶,而是抬起眼,直視著滬空茫的眼睛,“滬。”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滬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滯了一瞬。他擦拭著托盤邊緣的動作停了下來,再次抬眼看向瓷。那層迷霧似乎波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歸於沉寂。
“這位小姐,”他開口,聲音依舊是那般清淡,聽不出任何波瀾,“您認錯人了。”
瓷的心緩緩下沉。不是偽裝,他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時空亂流粗暴地抹去了他作為省靈的意識,隻留下一個空殼,在這錯位的年代裡憑著某種本能生存。
“是嗎?”瓷沒有移開視線,她紅金色的瞳孔在咖啡館昏黃的光線下,流轉著一種非人的、瑰異的光彩,仿佛蘊藏著無儘的歲月與故事,“那你看著我的眼睛,再告訴我一次,你不認識我。”
滬的目光下意識地聚焦在她的瞳孔上。那赤金之色,濃烈如最熾熱的火焰,又深邃如最古老的星辰。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一種極細微的困惑終於衝破了那潭死水般的平靜。他似乎在努力回想什麼,眼神有瞬間的失焦。
“……你的眼睛……”他無意識地低語,聲音輕得像歎息,“很特彆……”
就在這時,瓷掌心的碎片突然爆發出驚人的熱度!一道隻有她能看見的金色絲線自碎片中射出,猛地連接向滬的眉心!
“呃!”滬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手中的托盤“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抱住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大量的、混亂的、破碎的影像仿佛強行灌入他的腦海,外灘的鐘聲、南京路的霓虹、交易所沸騰的聲浪、戰火與硝煙、高聳入雲的現代摩天樓、以及……眼前這雙赤金色的、帶著無儘憂慮與急切的眼睛……
“不……停下……”他痛苦地低吟,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瓷立刻握住碎片,強行壓製住它失控的能量波動。她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共鳴是好是壞,是否會傷害到滬本就脆弱的意識。
咖啡館裡其他的客人和侍者都驚訝地望過來。
“這位先生怎麼了?”老板皺著眉走過來。
“沒什麼,老毛病了,突然有些不舒服。”瓷迅速起身,攙扶住幾乎要蜷縮起來的滬,他的身體冰冷,還在微微發抖。她將幾塊銀元放在桌上,“抱歉,打攪了,我帶我弟弟先回去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