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內,朔風卷著砂粒抽打在城牆的箭垛上,發出嗚嗚的嘶吼,像極了北地傳來的鬼哭。
河東安撫使衙署的正廳裡,安撫使兼太原知府張孝純一把將案上的塘報掃落在地,青瓷筆洗在青磚上砸出清脆的裂響,混著他粗重的喘息,驚得廊下侍立的親兵渾身打顫。
“白眼狼!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他攥著拳頭往案上猛捶,指節泛白如霜,“義勝軍!我早說過這些遼地降卒靠不住,靠不住啊!”
案上攤開的河東路輿圖被他捶得發顫,墨跡勾勒的朔州、武州已然被他用朱筆圈出,兩個鮮紅的圈像淌血的傷口,正往南蔓延。
放眼望去,那輿圖上從雲中(大同)到太原的一線,密密麻麻標著關隘堡壘,此刻卻像被蟲蛀過的桑葉,處處是破洞。
朔州與雲中同處一盆地,本該是釘在金人眼皮底下的楔子;西南的武州踞於群山之上,俯視著通往雁門關的要道,可就在之前,塘報接連傳來:
朔州守將孫翊剛出城接戰,城內義勝軍便扯了降旗,孫將軍力戰至最後一箭,被自己人從背後捅了刀子。
武州更乾脆,守將還在城頭督戰,義勝軍已在城門後擺好了迎接金人的酒宴。
“奸賊!可恨的奸賊!”
張孝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譚稹當年招降這夥人時,本官就上書說過,遼人降卒心向故土,豈能為我所用?
偏要給他們披堅執銳,糧餉比禁軍還厚,連各地將士都眼熱!如今倒好,養出一群掘墓的賊!”
正罵著,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參軍跌跌撞撞闖進來,衣袍上沾著雪沫:“使君!代州急報,三天前,義勝軍將領攻破代州城!”
“轟”的一聲,張孝純隻覺天旋地轉,扶住案沿才勉強站穩。
雁門關一破,代州便成了暴露在金軍刀下的羔羊,而代州之南,便是忻州,那是太原最後的北門戶啊。
他猛地想起代州塘報裡的話:“義勝軍反,一夜而陷”,墨跡未乾,竟已應驗到這般田地。
此時的太原城,早已沒了往日的繁華。
街麵上冷風卷著枯葉,打旋兒掠過緊閉的店鋪門板,偶有幾家開門的糧鋪,門前擠滿了攥著銅錢的百姓,價碼牌上的數字一日三漲,糙米已賣到了一貫錢一鬥。
“聽說了嗎?朔州城破時,金兵見人就殺,屍首都堆到城牆根了!”
“我家親戚在武州當差,前日逃回來,說那群漢兒引著金兵抄家,連老弱都不放過……”
宋人將燕雲十六州的漢人罵做漢兒。
竊竊私語像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有人捂著臉哭,有人扛著包裹往南城門跑,守城的士兵攔也攔不住,自家的親眷早在昨夜就托人往洛陽送了。
城根下的窩棚裡,賣炭的老漢正往獨輪車上捆行李,他那在禁軍當差的兒子三天沒回家了,隻托人捎來一句話:“爹,往南走,彆回頭。”
遠處的校場上,禁軍士兵正披著薄甲操練,寒風裡凍得臉色青紫,卻沒人敢懈怠。他們都瞧見了,昨日有個小兵偷偷抹眼淚,被隊正一鞭子抽在臉上:“哭啥?城破了,老家的爹娘妻兒誰護著?”
有個老兵紅著眼吼:“義勝軍頓頓有肉,我們啃了三天糠麩!這城守著還有什麼意思?”隊正舉著鞭子要打,卻被一群士兵攔住,推搡間,有人竟把頭盔摔在地上:“要守你們守!老子要回家護著妻兒!”
那隊正自己彆過了頭,眼角濕潤。
更讓人揪心的是街麵上的動靜。
從清晨起,南城門就排起了長隊,有馬車的富戶趕著牲口往南跑,沒車的百姓背著包袱徒步趕路,哭喊聲、車輪聲、牲口嘶鳴聲攪成一團。
安撫使衙署後宅,張孝純的夫人正指揮仆婦往箱籠裡裝細軟,見他進來,眼圈一紅:“官人,要不……讓孩子們先去汾州避避?”
張孝純沒應聲,隻是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枝椏光禿禿的,像極了此刻河東的防務。
這三晉大地,該何去何從?
“夫人,”他聲音沙啞,“讓管家帶孩子們去南方。”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告訴孩子們,爹是太原知府,太原在,爹就在。”
轉身往外走時,他的腳步比來時沉了許多。
穿過喧鬨的街巷,百姓們見了他的儀仗,都慌忙跪倒,有人哭喊著:“使君公,北邊能守住嗎?我一家老小該怎麼辦啊。”他勒住馬韁,想說些安撫的話,卻發現喉嚨像被堵住一般。
街角酒肆裡,幾個商人正圍著一個從北方逃來的貨郎,聽他講金人如何屠城,義勝軍如何引路,嚇得麵無人色,當即拍板:“連夜走!去汴梁!就是賣房賣地,也得把家眷送過黃河!”
童貫的府邸在太原城最闊氣的地段,此刻卻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忙碌。
門房見是張孝純,不敢攔,隻是低聲道:“使君,郡王正在收拾行裝……”
“收拾行裝?”張孝純心頭一沉,推門便闖了進去。
正廳裡,幾個仆役正往錦盒裡裝玉器,扛著箱籠往馬車上搬,幾個姬妾打扮的女子正抹著眼淚,童貫背對著他,穿著一身紫袍,腰間掛著金魚袋,那是六月剛封的廣陽郡王儀仗。
聽見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臉上堆著慣常的笑容,隻是眼底藏不住的慌亂。
“永錫來了,”童貫撚著胡須,語氣輕鬆,“何事這麼急?”
“郡王!”
張孝純拱了拱手,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朔州、武州、代州接連陷落,雁門關已破,金軍離忻州隻有百裡!你身為河東河北宣撫使,總攬北方軍務,此刻不整軍備戰,卻在收拾行裝?”
童貫的笑容僵了僵,隨即打了個哈哈:“永錫稍安。老夫這幾日偶感風寒,腿腳不便,正想回汴梁調養幾日,防務之事,有永錫在,老夫放心。”
“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