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難的人群慢慢聚攏起來,互相攙扶著往前走,有人撿起地上的糧袋,背著受傷的親人,腳步在雪地裡踩出深深的坑。
那個丟了糧袋的老漢,蹲在雪地裡,一點點撿起散落的粟米,哪怕是混著血的,也小心地揣進懷裡。
“這世道……”耿固的聲音很低,“活著比死難。”
“難也得活。”李驍把刀收回鞘裡,“走,走山路南下。”
南下的官道已經被金人給占據了,他們想過去,除非繞一個大圈子去走天門關,可顯然糧食撐不到那時,隻能選擇仍舊走山路,橫穿雲中山。
馬蹄聲再次響起,十多騎繞開逃難人群,慢慢消失在風雪裡。
黑風寨嘍囉的屍體很快被新下的雪蓋住,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隻有那些散落的糧袋、斷裂的鐵鏈,還在雪地裡無聲地訴說著,這亂世裡,人命比草還賤。
...
雲中山南麓山道,孫翊的鐵槍在雪地裡拖出道深痕,槍纓上的血凍成了紫黑色。
他回頭望了眼,三百多個殘兵敗將像條凍僵的蛇,在山道上蠕動。
最後方那個人的腿不自然地撇著,褲管裡滲出的血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紅線,走著走著突然一歪,栽進雪窩沒了聲息。
沒人停下,甚至沒人回頭,這一個月來,這樣的事見得太多了。
“將軍,弟兄們實在走不動了。”指揮使丁良才盔甲上的血漬已經發黑。
“再歇半個時辰,就半個時辰……”孫翊滿臉疲憊,盯著遠處的山坳。
一個多月前,他還是河東第七將,差遣是朔州防禦使,麾下五千兵馬(實則三千二)駐守朔州一線。
金兵殺到城下時,他為鼓舞士氣以便更好守城,提著槍喊“跟我殺”,可刀刃剛撞上金兵的甲胄,身後就傳來了喊殺聲。
義勝軍倒戈了,韓彥昌那廝正站在城頭,對著金兵揮手。
“死全家的畜生!我殺你全家!”孫翊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枯樹上,震落的雪灌進甲胄,凍得傷口生疼。
他想起韓彥昌遞過來的酒,想起那廝拍著胸脯說“將軍放心,某等與宋同生死”,想起城破時,義勝軍的刀是如何捅進弟兄們後心的。
自己錯信了他嗎?
不,是自己錯信了朝廷,那些人可都是朝廷招來的!
殘兵們癱坐在雪地裡,往嘴裡塞雪塊,抱著傷腿直哼哼。
老兵解開盔甲,露出肋下的箭傷,箭杆斷在肉裡,周圍的皮肉腫得發亮,他咬著牙想把斷箭拔出來,手指剛碰到箭杆就疼得直抽抽,最後頭一歪,靠著石頭睡著了,誰都知道,這一睡可能就醒不來了。
“將軍,快看!”丁良才指向山口。
十多騎黑影從風雪裡鑽出來,牽的是契丹馬,手裡的彎刀在雪光裡閃著冷光。
更紮眼的是,他們身後跟著一群扛著包袱的百姓,老的老,小的小。
“戒備!”孫翊猛地挺槍,殘兵們掙紮著爬起來,抓著斷矛,撿起破刀,傷口被扯裂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怪異的組合,讓人拿不準動向。
那隊人馬越走越近,卻停了下來,竟從背後的背篼裡掏出盔甲往身上套,黑沉沉的甲片,猙獰的護心鏡,分明是女真兵的裝束!
“金狗追來了!”
傷兵紅了眼,舉著斷刀就要衝,被孫翊一把拉住。
他眯起眼,看見對方陣裡有人交相揮手示意,還派出一人前來。
沒多久,斥候連滾帶爬地回來,手裡攥著塊銅牌,“他們說,說是史安撫麾下,甲胄是從金狗身上扒的!”
孫翊的手抖了。
史抗,代州沿邊安撫副使,那個每次議事都拍著桌案罵“金人狼子野心”的硬漢子。
他接過腰牌,指腹摩挲著正麵的“史”字,背麵的年月刻痕還清晰,這是真的。
“讓他們過來。”孫翊的聲音有些發啞。
兩撥人在山道對峙。
對方陣裡一個漢子跨馬而出,盔甲歪歪扭扭,行的軍禮也不倫不類,開口卻是地道的河東口音:“俺叫耿固,這是史安撫的信。”
信封上的火漆裂著縫,史抗的字跡力透紙背,卻帶著赴死的決絕。
“史安撫,”看完信後,孫翊的鐵槍“哐當”掉在地上,他蹲下身雙手插進雪地裡,指節捏得發白。
去年冬天,史抗在代州城頭給他斟酒,說“孫兄,這世道,咱們守不住城,就得守住這口氣。”
原來,那時的他便有先見之明,現在,那口氣散了。
“將軍節哀。”
孫翊抬頭,看見個滿臉胡茬的漢子,眼神卻亮得驚人,麵相粗獷,可聽聲音至多二十多歲。他身上的女真甲胄明顯不合身,有些破舊變形。
“我們是殺出來的山民,準備南下的。”
孫翊鼻頭發酸:“史安撫總說,河東的百姓比兵硬,現在信了。”
他指著身後的殘兵,“朔州城破時,俺們有甲有槍,卻沒地方去,你們…”
“我們有刀。”李驍拍了拍腰間的刀,“還有這些人。”
孫翊撿起鐵槍,槍尖對著南方:“太原城還在。”
李驍點頭:“一路殺出來的兄弟,得陪他們回家,還得安置他們。”他指了指石家兄弟和耿固,以及那些村民。
殘兵們慢慢站起來,互相攙扶著。
孫翊看著這隊人馬,忽然覺得,這把凍硬的骨頭,或許還能再撐一陣。
山坳裡的雪,沒那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