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罵戰正酣之際,殿外石階一串沉重踉蹌腳步聲,伴隨著粗重喘息和變了調的呼喊:
“急報!河北八百裡加急!!!”
殿內瞬間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殿門。
一名通進司官員,官帽歪斜,滿麵塵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嘶聲力竭地重複著:“急報!中山府…中山府!”
領樞密院事蔡攸反應最快,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奪過那皮筒塘報。
他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呈至禦座之下。
禦座之上,這位以風流蘊藉、書畫雙絕聞名的帝王,正帶著滿臉的惶恐,待看過塘報,瞳孔驟然收縮,血色頃刻間從他那保養得宜的臉上褪儘。
“中…中山府破了!”一聲驚呼。
他猛地從寬大的紫檀木禦座上站起,身體劇烈晃動,帶倒了案幾上那隻價值連城的汝窯天青釉蓮花茶盞。
一聲脆響,名器化作滿地晶瑩碎片,如同破碎的江山。
“金人!金人安敢如此!”
“蔡卿!不意金人…金人敢爾啊!”
話音未落,趙佶喉頭一陣劇烈的咯咯作響,雙眼翻白,“隱相”梁師成眼疾手快撲去攙扶,卻見官家袍袖巧妙一拂,整個人竟從九級禦階翻滾而下。
“陛下!!!”
“官家!!!”
驚呼聲、器物碰撞聲、腳步聲瞬間炸開。
李綱最先反應過來,他撿起急報,手指劃過墨跡未乾的字,那筆跡張揚得不像軍情,倒像是哪個書吏急著交差的敷衍之作。
“不可能!”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眾人驚愕的臉,“中山府城高池深,守將素有威名,怎麼會!”
“傳太醫!”
“快傳太醫!”
殿內亂作一團。
入內內侍省都知梁師成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扶起趙佶;宰相白時中、張邦昌等人也慌忙圍攏上來。
太醫局的醫官們被連推帶搡地召進殿,一陣掐人中、灌參湯、施針灸的忙亂。
火爐裡的龍涎香灰被帶起的風卷起,紛紛揚揚,落在帝王沾滿塵土的龍袍和群臣驚惶的臉上。
一番驚險萬分的施救,趙佶終於悠悠轉醒。
他麵色慘白,嘴唇翕動,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隻用顫抖的手指,指向內侍捧來的澄心堂紙。梁師成慌忙奉上禦筆朱砂,趙佶的手抖得厲害,朱砂在紙上遊走,勉強成字:
“朕病篤,殆將不起,何以視事?”
字跡歪斜扭曲,墨跡淋漓,尤其是“篤”字,全然沒有以往的大家書法。
宰相們湊上前,看清了這行字,麵麵相覷。
偌大的玉虛殿內,方才還如沸鼎般的爭吵,此刻隻剩下壓抑的死寂和炭火偶爾的劈啪聲。能爬到這權力金字塔尖的人物,哪一個不是曆經宦海沉浮、練就了一雙洞悉人心的火眼金睛?
官家這番氣塞昏仆再蘇醒留字的戲碼,未免太過流暢,太過戲劇化。
那禦座滾落時看似狼狽,動作實則巧妙避開了台階下最尖銳的銅鶴裝飾;那“病篤”的字跡雖顫,筆畫深處卻隱隱透著力道。
疑雲如同殿外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官家,怕是在裝病吧?
然而,無人敢點破。
點破皇帝裝病避敵,是何等大逆不道?
此時此刻,誰出頭,誰就可能接下這燙手的山芋!
白時中眼觀鼻,鼻觀心,入定老僧;李邦彥低頭研究著自己靴尖上的塵土;王時雍喉嚨滾動,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大家看著地上那灘參湯漬痕,仿佛能看出花來,滿殿朱紫閉口不言。
趙佶躺在臨時挪來的軟榻上,喘息稍定,目光在死寂的大殿中巡梭。
那眼神,虛弱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淩厲。他再次抬手,梁師成立刻會意,又奉上紙筆。朱砂筆尖懸停,趙佶氣若遊絲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諸卿國事,危殆至此,朕已無能為力…爾等何以教朕?”
他將球踢給百官。
眾臣的頭垂得更低了,殿內空氣凝固得幾乎令人窒息。
“朕想靜休..養病,屬意太子兼開封牧處理政事,諸卿何意?”
這是打算乾嘛?讓太子出來頂事嗎?那官家你又打算做什麼?百官不禁心裡暗問。
“官家不可!”
依舊還是李綱站了出來,“官家聖體既已難支,當效天寶故事,以安社稷!”
這一句天寶故事,如同在滾油中潑進冷水,瞬間炸開了鍋!玄宗倉皇幸蜀,肅宗靈武(靈州)自立,這幾乎是赤裸裸地預言亡國奔逃與權力更迭的血腥!
李綱無視背後的騷動與抽氣聲,繼續昂首陳詞,字字如鑿,句句似刀:
“金虜猖獗,已破中山,汴京門戶洞開!天下安危,懸於呼吸!官家此刻若僅命太子監國,是守常禮而忘大義!太子名分未正,以儲君之身暫攝國事,何以號令四海?
何以聚天下勤王之師?官家難道還能指望,自身居深宮避位,便能令前線將士舍生忘死,挽狂瀾於既倒?
此乃癡人說夢!唯有即刻內禪,傳位太子,使新君名正言順,承繼大統,方可收天下將士民心,以天子之威,號令各方,死守社稷!否則!”
李綱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逼視禦榻,“否則,待到胡騎踏破汴水,玉石俱焚,那時就不是官家願不願退位,而是能不能保全性命宗廟的問題了!”
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朝堂上虛偽的沉默和裝聾作啞的迷霧!引玄宗舊事更是誅心之論,暗示若不主動退位,結局隻會更加不堪。
殿內落針可聞,群臣被這大膽至極卻又切中要害的言論震得失了魂魄。幾個老臣的貂蟬冠微微顫動,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
軟榻上的趙佶,身體僵硬了一瞬,藏在道袍下的手卻悄然握緊又鬆開。
李綱的話,字字句句戳中了他內心最深的恐懼,卻也給他指明了一條體麵的退路,也罷,原本他是不願意禪位的,可眼前再不禪位就沒有逃走的機會,萬事保命為上,權利還有奪回來的機會。
瞬息間想明白這一切,他那雙因“病篤”而顯得渾濁的眼睛裡,飛快地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掙紮掩蓋。
他長長地、極其緩慢地歎了口氣。
他再次顫抖著抬起手,朱砂筆蘸滿了濃墨,在澄心堂紙上緩緩拖動,這一次,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皇太子…可…即皇帝位。”
八個字,重若千鈞。
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拉開了另一場荒誕大戲的序幕。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過重重宮牆,直抵東宮。
太子趙桓,這位素來以溫良恭儉著稱儲君,正在書齋中臨摹其父最得意的《臘梅山禽圖》。
聽聞父皇急召,他心中已是不安,待傳旨的內侍省押班藍從熙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念出那“可即皇帝位”的詔命時,趙桓手裡那支上好的兔毫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絹素上,濃黑的墨汁迅速暈染開,將那傲雪寒梅汙成了一團絕望的墨漬。
“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