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亮,偏校讓人將戰死的弟兄屍體都找塊地方,一一用土牆推倒掩埋住,土牆轟然倒塌時,雪地裡的屍體被埋得嚴實。
偏校蹲下身,用手將散落的箭杆插進土堆邊緣,算作簡易的標記。
“嶽某無能,今日隻能以此牆為棺,送你們一程,委屈弟兄們了。”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麼,“等太原解圍,我親自來給諸位遷墳,讓你們魂歸故裡。”
遊騎斥候疾馳而回:“報!東北五裡發現金軍遊騎,正往這邊搜!”
沒有時間哀悼了。
偏校豁然起身:“綁人,上馬!”
傷兵被麻繩牢牢捆在戰友背上,有人腿骨斷茬刺出皮肉,腹部的箭傷在顛簸中滲出血沫,卻死死咬著木棍不吭一聲,留下是死,走,或許還能活。
孫二的箭傷剛包紮好,被勒得“嘶”了一聲,偏校回頭看了眼,伸手將他背後的繩結鬆了半寸:“忍忍,到了平定軍就好了。”
馬蹄踏在霜雪淹沒的官道上,陳老兵凍得鼻尖通紅,他拱手道:“承蒙諸位兄弟搭救,還沒請教尊姓大名,某大名陳全栓,入伍已七年,軍中袍澤喚我一句陳老栓就是了。”
又轉向李全武等人,感慨道,“咱們能在這血堆裡爬出來,就是過命的交情,往後誰要是有難,我陳老栓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娘養的!”
“說的是!這亂世裡,能把後背交給對方的,才是真兄弟!”
孫石頭在一旁咋咋呼呼地接話:“俺孫石頭,憲州靜樂人,家裡就剩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啥都不用操心,痛快!”他笑得露出兩排牙,好似身上的傷口根本不存在。
盧瘋虎啐了口帶血的唾沫:“俺盧瘋虎,代州山溝裡的,老爹老娘今年被金狗殺了,現在也是光棍一條,就想著什麼時候娶媳婦留個血脈,畢竟咱現在怎麼也算個官兒了,祖墳冒青煙了!得有人給俺記著。”
“某趙大牛...”
輪到李全武時,老人重重歎了口氣,盯著跳躍的太行山山脈,話匣子打開了閘門,先是介紹了自己的跟腳,隨即臭罵道:“成都府蜀州人,李記綢莊!幾代人的心血啊!狗廝鳥的毀在賊人手裡!那花石綱,船隊過境,官府征調民夫,征李家的貨船!不僅船沒了,連貨也給貼上封條上貢了。”
“後來打點幾番,說是給錢引補償…狗屁的錢引!”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飛濺,“我們巴蜀人命太苦了,當年用鐵錢,沉甸甸的壓死人!買匹布得用扁擔挑錢,去趟市集肩膀磨出血泡!
好不容易有了交子,輕便又實在!可朝廷非要餓殺鬼搞錢引…那玩意兒擦屁股都嫌硬!入他娘!說好三十六萬貫本錢押著,轉頭就被那些狗官挪去修艮嶽!
修他祖宗十八代的仙宮!紙片片滿天飛,米價飛上天!強迫蜀地百姓用交子換錢引,轉天去買米,連半升糙米都換不到了!
軍餉發這玩意兒?糊鬼呢!蔡京老賊!生生把錢引搞成了催命符!就因為這破錢引,多少蜀地人家百年家業毀於一旦!這世道,就是被這群狗官搞爛的!”
“可憐我老人家本已是坐家養老的年齒,現在大冷天四處奔波。”老頭捶胸頓足,把朝堂罵了個狗血淋頭。
眾人聽著老人痛罵,都覺得解氣,紛紛附和著罵了幾句。
風雪中,那偏校靜待聽完,待李全武罵聲稍歇,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穿透風聲:“某和諸位一樣,也是貧苦人家出身,相州湯陰人,姓嶽名飛。”
“打小窮得叮當響,租韓家幾畝薄田糊口。偏我生來飯量大,一頓能乾掉旁人好幾個的,把我娘嚇得直念佛,說我再長下去,缸底得天天見底,幸好力氣也跟著長,就幫著家裡租了更多田種,常替富戶放牛、打短工,可吃的越多,家裡就越窮。”
“十三歲那年,村頭碾盤我一人掀得翻,把碾軲轆當鐵環滾著玩,嚇得先生說我‘力大如牛犢,日後得吃軍糧’”
他自嘲地笑了笑,“去年河北大水,家裡揭不開鍋。沒法子,我揣著三個麥餅投了軍,跑到這河東平定軍,當了騎兵效用士,混口飯吃。後來…僥幸被提了個偏校。”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罕見的、屬於年輕人的赧然,“夥頭軍見我一人吃五個軍漢的飯,還以為來了營賊,結果我把營門口石鎖一手舉過頂,他們才知道這飯錢不白花。說來慚愧,也就這一身力氣,在軍中總算…總算沒白吃那麼多飯。”
短暫的沉寂後,哄笑聲猛地炸開!孫石頭笑得差點從馬上栽下去:“嶽兄弟!怪不得你那麼能打,原來都是吃出來的力氣啊!你這力氣何止沒白吃!簡直一頭牛都不夠你吃的!殺起敵人,一杆槍頂我們十條命!”
盧瘋虎也拍著大腿粗聲笑:“沒錯!下次打仗,嶽兄弟你隻管往前衝!我們跟你後頭撿功勞就行!保管讓你吃得飽飽的!”
緊繃的弦斷了,連日血戰的陰霾仿佛被這粗豪的笑罵驅散了些許。
笑聲在寒冷的雪夜裡回蕩,雖然短暫,卻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眾人心頭,頑強地跳躍著。
哨騎的馬蹄聲帶著寒氣撞進隊伍時,嶽飛正勒馬在一處背風的山坳裡給傷兵裹緊布條。
王三從馬上滾下來,雪沫子順著甲縫往肉裡鑽:“嶽頭兒,榆次官道上全是金狗的馬蹄印,城頭上飄著他們的狼旗,縣城怕是沒了。”
眾人皺眉望向東北方,那裡的天際線被硝煙染成灰紫色。
來時榆次城頭還飄著大宋的旗,不過三天,竟已陷落。
他掂了掂手裡的鐵槍,槍杆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回平定軍的道被堵死了,要麼闖過去,要麼往南走。”
“闖不得!”陳老栓開口,他扶著馬鞍直起身,“東邊關隘多,金狗隻要守住要道,咱們就是甕裡的鱉。不如往南去,沿著汾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