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很快日子一天天越來越冷了。趙氏蒙學的青磚小院裡,那棵老銀杏葉子也早都落光了。
學堂正中,已經添了兩個小小的黃泥火爐,爐膛裡燒著廉價的木炭,但是仍然還是感覺到寒冷。
王明遠搓了搓凍得有些發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張粗糙的草紙。
他專注地臨摹著趙夫子今日新教的幾個字,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趙夫子踱步經過,目光在王明遠筆下的字跡上停留片刻,那張沉靜的臉上,難得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
這孩子,習字的天賦和那股子沉靜的韌勁,確實出乎他的意料,短短數月,竟已能在這粗劣的草紙上寫出這般工整的字跡。
他這段時間也和學堂中的人都混熟了,過了年後,前排那三個年紀最大的學童便要離開了——一個在縣城的米行尋了個記賬的活計,一個去了鄰鎮的布莊,還有一個,據說托了遠親的關係,要去府城一家當鋪做學徒。
而他反倒是和那個第一次來學堂看到的小胖子變得很熟悉而且聊得來,和其他沉默寡言、隻知埋頭苦讀的農家子弟不同,張文濤身上有種天然的、未被生活重擔磨滅的活潑。
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兩人竟漸漸成了這小小學堂裡最談得來的朋友。
“喂,明遠,看!”午休時分,張文濤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袖子裡滑出一個小巧的油紙包,裡麵是幾塊撒著芝麻、散發著誘人甜香的酥糖。
“我娘讓人新做的,嘗嘗?”他胖乎乎的臉上滿是分享的喜悅。
王明遠沒有其他孩子那種拘謹和推拒的羞澀,很自然地拈起一塊放入口中,酥脆香甜瞬間在舌尖化開。
“嗯!真好吃,替我謝謝伯母。”他笑著道謝,隔天便從家裡帶了塊趙氏精心醃製的鹹菜肉丁餅子回贈。
張文濤也不嫌棄這粗糲的農家食物,啃得津津有味。一來二去,分享食物成了兩人之間不言而喻的默契,友誼也在這一糖一餅的交換中悄然滋長。
王明遠也從張文濤絮絮叨叨的話語裡,拚湊出了他的家世。
鎮遠鏢局——鎮上乃至附近州縣都赫赫有名的鏢行,竟是他家的產業!
張文濤是家中獨子,上頭還有個已出嫁的姐姐。父親常年帶著鏢師走南闖北,押鏢行商,足跡遍布數省。祖母年邁戀舊,母親也孝順,加之鏢局根基在此,故而一直未舉家遷往更繁華的省城。
少了父親的嚴厲約束,祖母和母親的寵溺,再加上小胖子自己對美食毫無抵抗力的熱愛,便造就了如今這副珠圓玉潤的模樣。
這日散學,趙夫子宣布明日因家中有事,隻上半日課。
張文濤眼睛一亮,立刻拉住王明遠的胳膊,興奮地低聲道:“明遠!明日午後去我家玩吧!我讓我娘做好吃的!”
王明遠看著他那熱切期盼的眼神,心中也覺溫暖,點頭應下:“好啊!我跟我二哥說一聲,讓他還是正常時間來接我。”
翌日中午,半日的課業很快結束。張文濤幾乎是拽著王明遠的手腕衝出了蒙學小院。
寒風撲麵,他卻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一邊跑一邊喋喋不休:
“明遠我跟你說,我跟我娘說了你要來,她可高興了!特意讓廚房做了我最愛的冰糖肘子和桂花糖藕!還有新炸的果子!”
“我跟我祖母也說了,祖母說你是第一個我請回家的同窗呢!”
“我家院子可大了,我爹給我做了好些玩意兒……”
王明遠被他拽得踉蹌,聽著他雀躍的話語,也不由被這份純粹的快樂感染,笑著應和:
“聽著就香!那肘子肯定燉得爛糊吧?”“藕是不是很粉糯?”這恰到好處的捧場讓張文濤更是眉飛色舞。
不多時,兩人便跑到鎮西一處高門大院前。朱漆大門上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鎮遠鏢局”。
門口兩尊石獅子威武雄壯,幾個穿著利落短打的漢子正在門前空地上活動筋骨,目光銳利地掃過行人。張文濤熟門熟路,拉著王明遠從側門往後院跑了進去,一邊跑一邊喊:“娘!祖母!明遠來啦!”
繞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
一位穿著絳紫色綢麵夾襖、麵容和善圓潤的婦人(張文濤之母劉氏)和一位滿頭銀絲、拄著拐杖、眼神卻依舊清亮的老婦人(張文濤的祖母)已在正廳廊下含笑等候。
王明遠連忙停下腳步,規規矩矩地站定,依照這些時日學到的禮儀,對著兩位長輩叉手行了一禮,聲音清朗:“後輩王明遠,見過老夫人,見過伯母。叨擾了。”
這一禮雖帶著孩童的稚氣,卻動作標準,態度不卑不亢。張老夫人和張氏眼中都流露出明顯的讚許和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