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鬆泉書院那場荷風文會後,王明遠案頭便多了一本越來越厚的冊子,封皮是他特地題字的《明遠詩集詞彙大注》。
那天後,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獵物”。
院角的月季開了幾朵?“紅芳”、“凝露”、“倚東風”——唰唰記下來!
簷下麻雀啄食掉落的穀粒?“灰羽”、“雀躍”、“爭啄啄”——趕緊入冊!
就連娘親趙氏端著淘米水嘩啦一聲潑進牆角溝渠,那蕩漾的水紋也被他記錄下來,爭取一個都不要放過。
“明遠啊……”趙夫子踱步過來,正好看見他弟子蹲在牆角,捏著一塊形狀古怪的石頭,嘴裡還念念有詞“嶙峋”、“盤固”、“臥虎”。。。
趙夫子無奈地搖搖頭,“你這般搜刮地皮,連塊頑石都不放過,真是……”
他想說這未免走偏了路,詩心天成,強求不得。
可看著王明遠那如獲至寶、認真記下“臥虎”二字的樣子,責備的話又咽了回去。
算了,人無完人。
這弟子,論勤奮,遠超同輩;論聰穎,通曉四書義理,甚至有些見解讓自己這個老夫子都豁然開朗;論書道,那字寫出來,骨力開張,隱隱已有大家風範,假以時日,必成大器,連自己都自愧弗如。
唯獨這寫詩的“靈氣”,真像是被老天爺打了個折扣。
好歹也隻有這一項短板,反倒讓趙夫子心裡奇異地踏實了些。
若這弟子真是樣樣拔尖完美無缺,他怕是自己這點微末道行,早就教無可教。
事實上,這半年來,趙夫子清晰地感覺到,他能教給王明遠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
每日所做的,不過是叮囑他反複誦讀、默寫,查漏補缺,按部就班地鞏固著縣試所需的龐大知識體係。
他已然成為一個合格的監督者和偶爾的答疑者,而非傳授者。
王明遠沒注意到夫子的複雜心緒,他正為詞彙庫又收獲幾個詞而暗自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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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氛圍,也隨著縣試日期一天天到來,慢慢喧騰起來。
灶房門口,母親趙氏正被二兒子王明誌和二兒媳錢彩鳳圍在中間。
“娘,我看就這麼定了!我送三弟去縣城!縣裡我熟門熟路,彩鳳以前跟著我丈人去過不少趟,比我還熟呢!她一塊去正好!”
王明誌(王二牛)搓著手,嗓門洪亮,急切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錢彩鳳立刻挺直腰板,那架勢頗有點沙場點兵的豪邁,聲音脆亮:
“可不是嘛娘!縣城那條街哪個口子賣啥,我閉著眼都能摸過去!讓明誌一個人去,路上笨手笨腳的,指不定還要三弟照顧他!我和他一塊去,保管把三弟伺候得妥妥當當,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她邊說還邊激動地抬手想拍胸脯保證。
“哎呦我的老天爺!”趙氏嚇得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按住她抬起的胳膊,臉都白了,
“你給我輕點!這肚子裡還揣著一個呢!這麼大力氣拍自個兒!還有你王二牛!”
她扭頭就瞪向二兒子,
“你媳婦懷著身子呢!你不想著在家好好陪著她照顧著,這大熱天往縣城跑?那一路顛簸,萬一有個閃失……”
話到一半,她意識到不對,連忙使勁“呸呸呸”連吐了三聲,
“晦氣話呸走!呸走!聽娘的,彩鳳好生在家養著,二牛你在家陪著,一步不許離遠!彆跟我生三郎那會兒似的,孩子爹出事,都沒人搭把手,害得三郎生下來像隻小貓崽,活下來都不易……”
提起陳年舊事,趙氏眼圈都有些泛紅。
王二牛和錢彩鳳一看娘親真急了,還觸及了當年的傷心事,氣勢立刻矮了半截。
王二牛撓撓頭,看了看媳婦已經明顯隆起的小腹,最終蔫頭耷腦地應了聲:“娘說的是……那我和彩鳳就在家。”
“娘,”一直沉默的大哥王明心(王大牛)開了口,聲音沉穩厚實,“我送三弟去吧。這兩年狗娃也大了,家裡地頭和鎮上鹵肉攤的活計都能搭把手,而且攤子那邊有翠花盯著,也出不了岔子。我去縣城也方便照應。”
趙氏抬頭看著大兒子。他這些年是家裡的頂梁柱,性子最是穩重,人也心細。
家裡幾次添置東西、修繕房子、計算銀錢,都是他一手操持,從來沒出過錯。
比起咋咋呼呼的老二,確實更讓人放心。
她點點頭:“行,老大你去。路上小心,照看好你三弟,也顧好自己。該花錢的地方彆省,彆委屈了。”
“誒,曉得了娘。”王大牛憨厚地應下。
“娘!娘!看我給三哥繡的荷包!專為趕考繡的!”
門口擠進來一個高大壯實的身影,像堵牆似的,正是小妹王玉珠(王虎妞)。
家裡這幾年日子好了,油水足了,她也跟著又往上躥了一大截,雖然膚色比以前白了點,但那結實的身板和圓乎乎的臉盤,依舊充滿王家的“力量感”。
十二歲的年紀,個頭已經追上了母親趙氏,加上那份敦實的體態,站在那裡就很有存在感。
她獻寶似的捧著一個布袋子——那袋子尺寸驚人,簡直像個成年男子放褡褳的小口袋,用灰撲撲的粗布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