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剛吃過午飯,王明遠便和李昭相約著,一起往鬆風樂舍走去。
樂舍在書院一處僻靜的角落,依著山勢而建,周圍種了不少鬆竹,風一吹,沙沙作響,倒是應了“鬆風”這名字,環境是真好,清幽得讓人不自覺就放輕了腳步。
教習樂理的是一位姓沈的老教諭,老先生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灰色長袍,脊背挺得筆直,坐在一張古琴後,眼神平靜如水,自有一股沉靜威嚴的氣度。
他一開口,聲音不高,語速緩慢,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間就讓還有些嘈雜的學舍安靜了下來。
“音律之道,非嬉戲玩樂。宮、商、角、徵、羽,五音相和,對應五行,通乎人心,關乎天地秩序……”沈教諭沒有半句寒暄,直接切入正題,從最基礎的樂理開始講起。
緊接著,什麼“十二律呂”、“黃鐘大呂”、“工尺譜記法”……一連串專有名詞如同密集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下來。
王明遠聽的頭皮一陣發麻,那些抽象的音符、玄乎的詞語在他腦子裡攪合在一起,很快就像一團亂麻,越理越亂。他下意識地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這樂理感覺比連刷十篇艱深經義還要吃力。
他偷偷環顧四周,發現大部分同窗也都和他差不多,個個聽得眉頭緊鎖,眼神茫然,有人甚至已經開始偷偷打哈欠。隻有少數幾個人,比如坐在他一旁的李昭,聽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不僅全程全神貫注,還不時微微頷首,嘴角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王明遠心裡暗自歎氣,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經義文章他還能拚拚勤奮,這音律……簡直像是開了另一套語言係統!
好不容易熬到理論部分講完,沈教諭終於宣布開始實踐。他布置的課業倒也直接:“今日,各自熟悉手中樂器,首要之務,便是找準其‘宮’音。音律之基,始於宮音,此音不準,餘音皆謬。”
眾人如蒙大赦,又個個愁眉苦臉地散了。
王明遠抱著李昭借他的那把“鬆澗”琴,小心翼翼地走到學舍角落的一個蒲團上坐下,有點手足無措。這大家夥,咋擺弄?宮音?在哪根弦上?咋聽出來?
就在這時,李昭湊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終於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和促狹笑容,壓低聲音道:“哎呀呀!明遠兄!可算是讓我逮著了!我終於發現你也有不擅長的事情了!哈哈!”
他誇張地拍著王明遠的肩膀,語氣裡滿是“揚眉吐氣”的得意:“我之前還以為你是個無所不能的天才呢!書法那麼好,課業在乙班名列前茅,策論寫得讓教諭都點頭,最可氣的是年紀還比我小兩歲!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今天可好,總算讓我找著能指點你的地方了!哈哈哈,今天就讓我來好好教教你,報一報平日你給我講題的大恩!”
王明遠被他這副活寶樣子逗樂了,心裡的那點窘迫也消散了不少,兩人又打趣了幾句便開始教學。
還彆說,李昭教起來確實有一套,不愧是家學淵源,他沒有再扯那些玄乎的理論,而是直接上手。
他先讓王明遠把手輕輕按在琴弦上,感受絲的振動:“彆怕,放鬆點,手指不用太用力。”
然後,他耐心地告訴王明遠如何通過簡單的按弦和聽音,來辨彆最基本的音高:“你聽,這根弦,空弦彈響是這個聲音……手指按在這裡,再彈,聲音是不是變了?是不是更高了?對,就是這樣……”
他講得深入淺出,把複雜的樂理用最直白的話解釋出來,甚至還會用手在琴弦上方比劃著音高的變化,非常直觀。
王明遠本身腦子不笨,前世也有點彈吉他的底子,雖然也忘得差不多了,但對手指和弦的基本感覺還在,理解起來並不困難,加上李昭教得確實好,他很快就摸到了一點門道,至少知道了該怎麼去尋找和確認那個所謂的“宮”音。
一個多時辰下來,王明遠已經能磕磕絆絆地嘗試著彈奏幾個簡單的音階了,雖然手指還顯得有些笨拙,音色也談不上優美,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種一頭霧水的狀態。
練得有些累了,王明遠看著眼前的古琴,腦子裡不知怎地,忽然閃過一段非常熟悉、幾乎刻在記憶裡的旋律——前世周傑倫那首火遍大江南北的《青花瓷》的前奏。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憑著一種模糊的肌肉記憶和腦海裡的音調,手指生疏地、試探性地在琴弦上撥弄起來。
“噔…噔噔…噔噔噔……”一段完全不同於這個時代常見曲調、帶著明顯流行音樂節奏感和旋律特征的音符,斷斷續續、磕磕絆絆地從他指尖流瀉出來。
他彈得並不連貫,中間還錯了好幾個音,節奏也慢了好幾拍,而且彈到一半,後麵的旋律實在記不清了,手指就僵在了那裡。
然而,就是這半段不成調、錯誤百出的彈奏,卻讓旁邊的李昭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個人都僵住了!
李昭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發現了稀世珍寶般的狂熱光芒!
他死死盯著王明遠還按在琴弦上的手,直到王明遠尷尬地停下來,他才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一把抓住王明遠的胳膊:“明…明遠兄!你…你你你!你這是在逗我玩嗎?!你這叫略懂?!你這叫粗淺?!!”
他的聲音引來了周圍幾個同窗好奇的目光。
李昭卻渾然不覺,激動得語無倫次:“這曲子!這旋律!這編配方式!我從未聽過!簡直是…簡直是…妙不可言啊!音與音之間的組合竟然還能如此安排?跳躍又和諧,婉轉又清新!完全超乎我想象!明遠兄!你老實交代!你之前肯定學過!而且是跟一位絕世高人學過!對不對?!你剛才彈的這是什麼曲子?是誰教你的?!這絕對是大師手筆!”
王明遠心裡“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真是手欠!怎麼就把這茬給忘了!
他趕緊擺手,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真誠又無辜:“宴之兄,你冷靜點!誤會!純屬誤會!”
他急中生智,連忙解釋道:“這哪是我會的!這是我以前在長安府的時候,偶然有一次,在街上聽到一位遊學的琴師彈過那麼一小段。當時覺得調子挺特彆,就依稀記下來一點。剛才練琴練得有點懵,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來了,就瞎彈了幾下……真的就是瞎彈的,你看我後麵根本就不會了!連調子都記不全!那位琴師我也就見了那一麵,連姓甚名誰、是哪裡人都不知道,早就不知所蹤了。”
李昭聽完,臉上的激動瞬間凝固,慢慢轉化為一種極度的失望和惋惜,仿佛眼睜睜看著一件絕世珍寶從眼前溜走。他鬆開王明遠的胳膊,喃喃道:“遊學的琴師?就…就一麵?再也找不到了?怎麼會……這般驚才絕豔的音律大家,怎麼會寂寂無名,如同神龍一現呢……我不信……”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比沒考進甲班還難受。
王明遠心裡過意不去,隻好安慰道:“宴之兄,你也彆太失望。這樣吧,等我下次寫信回長安府的時候,我托那邊的同窗和朋友幫忙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位琴師的消息。萬一有線索,我第一時間告訴你,怎麼樣?”
聽到這話,李昭的眼睛裡才重新亮起一點光,雖然還是將信將疑,但總算沒那麼沮喪了:“真的?王兄你可一定要幫我留心啊!這等大家,若能得其指點一二,真是……真是平生幸事!”
“一定一定。”王明遠連忙保證,心裡卻暗暗叫苦,這謊真是越撒越大了。
為了轉移李昭的注意力,他趕緊指著琴上另一個地方,岔開話題:“宴之兄,你先彆想那位琴師了,快再教我一下這個指法,我老是按不實,聲音發虛……”
李昭被他一打岔,雖然心思還在那“神秘琴師”身上,但還是習慣性地被王明遠的問題帶了回來,重新投入了“教學”工作。
然而,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裡,李昭幾乎一有空就忍不住湊到王明遠身邊,旁敲側擊地打聽:
“明遠兄,你再仔細想想,那位遊學的琴師長什麼模樣?年紀多大?穿什麼衣服?身邊有沒有跟著書童或者帶著什麼特彆的樂器?”
“哎,明遠兄,你說他彈琴的風格那麼獨特,會不會是江南那位隱退多年的蘇大家偽裝的?我仰慕他很久了!聽說他晚年就喜歡四處雲遊……”
“明遠兄,他彈琴的時候,周圍有沒有人叫好?有沒有留下什麼名號?哪怕是個外號也行啊!”
王明遠被問得一個頭兩個大,隻能絞儘腦汁地圓謊,把那位“神秘琴師”描述得越發雲山霧罩,神龍見首不見尾。
他心裡真是後悔不迭,早知道李昭是個“音癡”到這種地步,他當時就算把手剁了,也絕不去碰那幾下《青花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