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遠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上來,這人竟……
“這等衣冠禽獸,苟活於世,便是天道不公!”元滄瀾的眼眶紅了,卻死死忍著沒有流淚。
“我讀書,原本隻為博取功名,將來好為我娘請封誥命,風風光光接她離開那個令人作嘔的家……如今她都不在了,這功名於我,還有何意義?”
他鬆開手,後退一步,語氣忽然變得極其平靜,卻更令人心酸:“此行,我不為功名,不為私仇,亦不僅僅是為我娘討個公道。我是為秦陝那十幾萬因貪腐而死的災民去討個說法!
是為這朗朗乾坤,求一個是非分明!
總得有人去喊這一嗓子,總得有人去撞一撞那堵牆!
否則,國將不國,民何以堪?”
齋舍內一片死寂,隻有油燈燃燒的劈啪聲和窗外愈發急促的風雪聲。
王明遠看著眼前這個清瘦卻挺直如鬆的青年,看著他眼中那赴死般的決絕和悲壯,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明白了。
元滄瀾這不是去告狀,這是去赴死!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前程、乃至身後所有名譽,化作一顆投向死水的巨石,哪怕隻能激起一絲漣漪,也要讓那水下的汙穢顯露於人前!
“你……”王明遠聲音乾澀,“你可知如此一來,你此生仕途儘毀,甚至可能……”
“我知道。”元滄瀾淡淡地打斷他,嘴角甚至揚起一抹解脫般的、淒然的微笑。
“一個罪臣之後,忤逆不孝之子,縱然再是無辜,也再無資格立於朝堂。
但這世間,總有些事,比仕途功名更重要。不是嗎,明遠兄?”
他忽然話鋒一轉,神色變得格外鄭重:“我今夜來,除辭行外,還有一事,亦算……提醒。”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我知你恩師乃長安知府。此次秦陝貪腐案,牽扯甚廣,波及整個秦陝上下。崔大人他……我舅舅多方查探,目前所得證據,並未顯示他直接參與其中,長安府在地動後的賑濟也算得力,頗得民心。
但官場之上,風雲詭譎,他身為一府主官,是否知情?是否默許?是否……有所牽連?無人敢下定論。”
王明遠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元滄瀾看著他驟變的臉色,語氣放緩了些,卻更加凝重:“我並非指控崔大人。隻是此事一旦徹底掀開,必是驚天大案,雷霆震怒之下,不知多少人要人頭落地!屆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望你……能儘快修書一封,送至崔大人手中。”
“信中不必言明我所為,隻需委婉提醒。若他潔身自好,未曾參與,則望他能趁風波未起,早做決斷,或可借此機會,清除府內蠹蟲,整肅吏治,或能博得一線生機,甚至更上一層樓;若……若他亦深陷其中……”
元滄瀾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忍,“則勸他……早留退路,或可……主動請罪,或許尚能保全一二……總好過日後被牽連出來,身敗名裂,累及家人弟子。”
他抬起頭,目光真誠地看著王明遠:“我告訴你這些,並非要你為難。隻是……我不希望因我之事,牽連到你。你與我不同,你前程遠大,更有家人牽掛。那碗燴麵片,那夜聽我絮叨之恩,阿寶……銘記於心。
此舉,也算是我還你一份情,望你……早做打算,莫要因師門之故,誤了大好前程。”
王明遠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五味雜陳。
元滄瀾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我?
“你……你就如此信我?”王明遠忍不住問,“你不怕我師父若真參與其中,我這封信反而會打草驚蛇,讓你功虧一簣?”
元滄瀾聞言,竟是輕輕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看透一切的蒼涼和一絲奇異的信任:
“怕?自然是怕的,但……來不及了!
京中局勢瞬息萬變,舅舅他們既已動手,定然證據確鑿,此事最遲半月,必將引爆。
你這封信,快馬加鞭送至長安,至少也需十餘日,到時大局已定,一封書信,改變不了什麼。至於打草驚蛇……”
他搖搖頭,“那背後的蛇,早已被‘青萍客’的文章和朝中的爭議驚動了,此刻怕是正焦頭爛額,自顧不暇。
我信你,明遠兄,並非信你一定會如何做,而是信你的品性。
況且……崔大人若真無辜,他得知消息,隻會更快清理門戶,於國於民,亦是好事。”
他話說得坦誠,竟是將所有利弊和盤托出,將選擇權完全交給了王明遠。
說完這些,元滄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彎腰提起地上的行囊,重新背在肩上。
“話已至此,明遠兄,保重。”他拱手,深深看了王明遠一眼。
那目光複雜難言,有訣彆,有鼓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羨慕王明遠尚有可牽掛、可奮鬥的未來。
不等王明遠再說什麼,他毅然轉身,一把拉開齋舍的門。
“等等!元寶兄!”王明遠急呼。
凜冽的風雪瞬間呼嘯而入,吹得元滄瀾衣袍獵獵作響。
他沒有回頭,隻是腳步頓了一下,身影便決絕地融入了門外無邊的黑暗與風雪之中。
王明遠衝到門口,隻見那個清瘦孤直的背影,在漫天風雪中踏出深深的腳印,一步一步,堅定地向著山下走去。
風雪很快模糊了他的身影,但那挺直的脊梁,卻像一柄寧折不彎的劍,刺破了沉沉的夜幕,帶著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和決絕。
寒風卷著雪粒,刮在王明遠臉上,冰冷刺骨。
他卻仿佛感覺不到,隻是怔怔地望著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湧著驚濤駭浪。
為國?為民?為母?或許兼而有之。
這一去,或許便是永彆。
風雪更急了,仿佛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汙穢與悲壯,都深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