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得知消息的大師兄季景行果然來了書院,特意叫上王明遠,在湘江府城找了家清靜的茶樓小聚。
雅間裡,茶香嫋嫋。季景行圓潤的臉上帶著欣慰又複雜的笑容,給王明遠斟了杯茶。
“師弟啊,真是沒想到……周老大人竟如此看重於你。”季景行感歎道,“記名弟子……雖非親傳,但亦是天大的機緣和認可了!日後在仕途上,這便是你極大的助力!”
王明遠雙手接過茶杯,恭敬道:“皆是機緣巧合,蒙老大人錯愛,我心中唯有惶恐。”
季景行擺擺手,示意他不必過謙。
他沉吟片刻,壓低了聲音:“那日狗娃稍給我的信中寫的,老大人曾言……若非你已受師父影響,心性已成,或有意收你為親傳……”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極為惋惜的神色,長長歎了口氣:“唉!可惜!真是可惜了啊!仲默!若是……若是早年你便能得遇周老大人,得其悉心教導,以你之天資心性,將來成就……或真不可限量!或能成為一代直臣,青史留名,亦未可知啊!”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對“另一種可能”的無限遐想和遺憾。
王明遠端著茶杯,沉默片刻。
大師兄的惋惜,他也有過那一絲,畢竟若能成為周老太傅那般人物的親傳弟子,意味著更高的起點、更廣闊的視野、更強大的庇護……
但很快,想通後他便釋然了。
他輕輕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向季景行,聲音沉穩而堅定:“師兄,世間之事,難有萬全。得遇恩師,已是我天大的福分。何況恩師教導我為人處世需圓融周至,需知進退,需顧及身邊之人。此道或許失之剛烈,卻未必有錯。”
他頓了頓,腦海中閃過曆史上那些聲名赫赫的直臣身影,緩緩道:“師兄且想,商之比乾,直言犯諫,剖心而亡;漢之汲黯,麵折庭爭,一生坎坷……這些青史留名的直臣,其風骨固然令人敬仰,萬世流芳。然其自身命運多舛,其家人親族,往往亦隨之顛沛流離,甚至……難保周全。”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想通一切後的清醒:“我並非懼死惜身之人。但家中父母年邁,兄嫂慈愛,侄輩幼小,更有如狗娃、如師兄這般摯友親眷……我若隻圖自身剛直之名,卻置他們於險境風波之中,於心何忍?此非我之所願。”
“恩師教我圓融之道,並非苟且,而是於堅守底線之上,尋一可行之道,以求能真正護佑想護佑之人,做成想做之事。
周老大人點我走能臣之路,或許,正是看清了此點。
能臣之路,雖無直臣那般轟轟烈烈,然能腳踏實地,為民請命,為國分憂,未必不能同樣光耀千秋,福澤黎民。”
季景行聽著他這番肺腑之言,臉上的惋惜漸漸褪去,化為深深的動容和認同。
他重重一拍大腿,慨然道:“好!說得好!師弟,是師兄想岔了!你能有此見識,有此擔當,遠比追求那虛名更為可貴!師父若是知曉,定然老懷甚慰!能臣好!能臣好啊!於國於民,更為實惠!”
師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心中那點小小的遺憾,徹底煙消雲散。
茶香愈醇,情誼愈厚。
望著遠處那翻湧的湘江水,王明遠的心緒慢慢發散。
他知道,選擇了這條路,便意味著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要麵對更複雜的局麵,要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不斷尋找平衡,但他心中信念卻愈發堅定。
他無法做那無牽無掛、一往無前的利劍,那他便努力成為一棵大樹,根係深紮於泥土,枝葉儘力伸展,既能為自己珍視的人遮風擋雨,亦能為需要蔭蔽的人提供一方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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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書院裡的議論風波漸漸平息,王明遠的生活重歸固有的節奏,卻也比往日更加忙碌。
除了甲班日益艱深的課業,他還需定期前往後山,接受周老太傅認他為“記名弟子”後的考校與指點,老太傅的要求比之以前也更為嚴苛。
經義策論,務必精深透辟;算學推演,力求嚴謹創新。
王明遠打起十二分精神,如饑似渴地吸收著這位帝師傾囊相授的學識與智慧。
時光便在朗朗書聲與默默苦讀中悄然飛逝。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
嶽麓山的楓葉紅了一次,又落了一次;山澗的溪流漲了一回,又瘦了一回。
轉眼間,王明遠在嶽麓書院,又度過了近兩個春秋。
這兩年裡,學業上,他已在甲班站穩腳跟,課業考評始終名列前茅,尤其在經義與策論上,見解愈發老練深刻,屢得教諭讚譽。
那手融合了現代審美與古法架構的書法,也愈發純熟精湛,在書院中已小有名氣,常有人慕名來求字或請教。
狗娃則在食肆乾得越發得心應手。
他的廚藝在劉大叔的指點還有自己的鑽研創新之下進步神速,不僅將家鄉麵食做得地道十足,還學會了不少湘江風味菜,也發明出來不少的創新菜,當然這也少不了王明遠的“提示”。此刻狗娃儼然成了食肆的“主廚”,力氣大又能乾,很得管事和仆役們的喜歡。
李昭仍在乙班苦苦掙紮,雖有王明遠時常幫他補習功課,奈何天賦所限,進展緩慢。不過他於音律一道倒是越發癡迷,笛技精進不少,時常在課餘吹奏一曲,自得其樂,倒也衝淡了不少課業上的愁悶。
李茂將“長安茯茶”的鋪子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意穩中有升,已成為湘江府小有名氣的西北特產鋪子。他為人周到細致,不僅將王明遠和狗娃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也與季景行師兄配合默契,將書院乃至湘江府的人情往來打理得妥帖周全。
季景行師兄官運平穩,雖未有大升遷,卻也穩當。他時常來書院看望王明遠,帶來些外界消息,兩人亦兄亦友,師兄也對他關懷備至。
遠在長安的師父崔顯正,已正式升任秦陝行省巡撫,總攬一省政務,位高權重,書信中常提及整頓吏治、恢複民生之艱辛,亦不忘勉勵王明遠專心學業。
家中父母兄嫂,時有書信傳來,絮叨著家長裡短,豬妞、定安又長高了,家中一切平安……字裡行間,是平淡而真切的思念與牽掛。
王二牛偶爾也會托軍中驛卒捎來隻言片語的書信,報個平安,字跡歪扭卻有力,隻說邊關苦寒,但身子結實,讓家裡勿念。
一切,似乎都在平穩而積極地向好發展。
不過,也到了離彆的時間了。
因為,馬上要回長安參加三年一次的鄉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