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紅薯,模樣普通,氣味尋常,卻讓他恍惚間差點忘了,自己來到這白鹿洞書院,究竟有多少個年頭了。
他是逃荒來的。
那會兒他年紀還很小,小到記憶都是模糊的碎片,連自己具體從哪兒來的都記不清了。
是豫西?還是皖北?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年天旱得厲害,地裡莊稼都枯死了,村子裡沒了活路,大家就都往外跑,成了流民。
他隻記得很累,非常累,走了好遠好遠的路,腳底磨出了血泡,肚子也餓得前胸貼後背,咕咕叫的聲音像打雷。
真餓啊,餓得頭暈眼花,看東西都帶著重影。
記憶裡,是爹一直拉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娘?他其實對娘沒什麼印象了,隻聽爹說,娘生他的時候身子就虧了,沒熬幾年就去了。
不過他的名字是娘取的,爹說娘給他喂奶的時候,看他吃得特彆香,小嘴吧嗒吧嗒的,就給他起名叫陳香。
就希望他以後吃飯都能這麼香香的,要吃的飽飽的,才能健健康康長大。
自從娘走後,爹一個大男人,帶著他,又當爹又當娘,日子過得艱難。
逃荒路上,爹更是把能找到的吃的,都緊著他。
爹自己餓得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卻總是摸著他的頭說:“香兒乖,再忍忍,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了。”
記得最清楚的,是爹走的那天晚上。
天已經黑透了,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
他們躲在一個廢棄的、漏風的土地廟裡。
爹出去找了很久很久的食物,回來的時候,手裡隻捧著一個小小的、蔫巴巴的紅薯,上麵還沾著泥。
爹的臉被風吹得皴裂,嘴唇乾得起了皮,眼神裡是深深的疲憊和愧疚。
他把那個小紅薯在破爛的衣襟上擦了擦,遞到他麵前,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香兒……吃吧……是爹沒用……就找到這個……”
他那時雖然小,但也懂事了,使勁搖頭,把紅薯推回去:“爹,你吃!你也餓!咱倆一人一半!”
爹看著他,眼圈紅了,用力把紅薯掰成兩半,把稍微大一點的那半塞到他手裡,另外一小半緊緊攥在自己手裡,嘴上說著:“好,一人一半,爹也吃。”
可是,他記得清清楚楚,爹拿著那半塊紅薯,隻是放在嘴邊假裝咬了一下,實際上連皮都沒碰掉。
他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半塊紅薯吃完,嘴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苦意的笑容。
後來,他實在撐不住,靠著冰冷的牆壁睡著了。
等第二天天亮他醒的時候,發現爹靠坐在他旁邊,身體已經冰涼僵硬了。
爹的手裡,還緊緊攥著那半塊一口都沒動的紅薯。
他甚至忘了當時是怎麼把爹埋掉的。
沒有棺材,連一張裹身的草席都沒有。
就在土地廟後麵找了個淺坑,用雙手和一根撿來的木棍,拚命地挖,指甲翻了,手磨破了,才勉強挖出一個能容納爹身體的土坑。
他把爹放進去,用土一點點蓋上,最後隻剩下一個小土包。
連塊像樣的木頭牌子都沒有。
從那以後,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兒。
一路乞討,跟著流民隊伍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
直到……遇到了白鹿洞書院的老院長。
老院長心善,見他可憐,又發現他記性特彆好,幾乎過目不忘,是個讀書的苗子,就把他帶回了書院,給他飯吃,給他衣穿,教他識字讀書,還給他取了個學名,叫“陳子先”。
子先,子先,老院長是希望他能在學問上爭先,日後做出一番事業吧?
他感念老院長的恩情,把這份恩情記在心裡,拚命地讀書。
老院長說過,努力讀書,考取功名,做了官,就能為百姓做事,改變這個讓人活不下去的世道。